君 子 交 有 义

钟兆云

甲辰龙年底，第十七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揭晓，我以感动中国2022年度人物、国家菌草中心首席科学家、福建农林大学教授林占熺及其菌草团队为书写对象的长篇报告文学《奔跑的中国草》榜上有名。天南地北的朋友们纷纷祝贺，都说我人物和题材选得准，实至名归。朋友们中，便有曾任福建省人大常委会党组书记、副主任的张广敏先生，他发来短信说：“世上不缺坚持的人，缺的是坚持到底的人。仁兄就是坚持、坚持到底的人！”博览群书的他，上年得知我在《中国作家》刊发长篇报告文学《改变世界的“幸福草”》后，便要我将电子版发他先睹为快，不意他很快便抱病写出了《为“幸福草”厚植文化沃土——读〈改变世界的“幸福草”〉有感》一文，在高度赞誉林占熺教授的家国情怀和对世界的重要贡献后，也肯定了我的创作，给我莫大的鼓励。回想这些年的君子之交，心中十分感念。

2016年，鲁迅文学院等单位为我举办传记文学创作三十年座谈会，时任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的张广敏先生闻讯，特地撰文称：“读到钟兆云同志的一篇文章《我是否有负曾被“爱护眼睛一样的对待”》，感慨颇多。钟兆云同志参加工作以来，致力于红色题材的写作，接触和采访了众多德高望重的革命前辈，写出了许多锦绣华章，自然很受老前辈、史学界和读者们的看重，被他们‘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对待’。我看过他采写的叶飞、贺敏学、江一真等党史人物传记作品。他笔下的人物真实可信，书中的情节张驰有度，纸上的文字简约朴素，既有通讯的可信度，又有散文的可读性，既有史学的厚重，又有文学的诗意。作为红色文化、红色基因的守望者和传播者，钟兆云无疑是出众与出色的。四十余部著作、一千七百余万字，证明了他勤奋的天性；得到受访者与读者的双重欢迎，证明他独特的视角。值此他从事传记创作三十年之际，特致祝贺和敬意，期待他继续推出黄钟大吕，为时代树碑立传。”

他之所以如此过奖和期待，在于20世纪90年代便已知我志趣，不时放下身段“请教”，分享有关新作。他给一部讲述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孤军奋战、方志敏在最后岁月组织狱中斗争的纪实文学《掩不住的阳光》写完书评后，恳请指正，让我感受到他浓烈的情怀，也就从心底认下了他这个人，有新书出版，不时也请他赐教。

与广敏先生相识于上世纪末他任省台办副主任之时，而后他相继担任省台办主任、省委副秘书长兼办公厅主任，再履职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他官越当越大，工作越来越忙，“官差”加深，我也就“知趣”地极少打扰，是可谓“君子交有义，不必常相从”，只在有关会议或不期而遇时打个招呼，十多年来连他的办公室都没去，直到被基层同志拉去叨陪末座。一次，他和三四位省部级老同志商议请我出面给富有传奇的老前辈江一真立传。我的要求只有一条，那就是不受传主家属干涉，他说就应该实事求是，坚持历史辩证唯物主义。此传出版后深受好评，面对他给予的肯定，我也没有借此“邀功请赏”，以至于他退休后在一次约茶时开玩笑似的说：“老兄真是清高啊，这么多年从不主动来看看我，看来是嫌弃我。”我闻言也是趣笑：“您还是那个没官架子的老张，我还是那个只重交情不重官的小钟，时间看来没有走远。”直到想起某事或可找，他已离开领导岗位多时，也就熄灭了念头，彼此就做个君子之交吧。他后来看到前辈省领导张明俊撰文称：“值得肯定的是，钟兆云得到过许多前辈和领导的赏识，却从不为自己的私事走后门，文如其人，他的身上洋溢着满当当的正能量。”马上说他完全同意此说。

没走过他的“后门”，却浑然不觉走进了他的心里，这些年感觉更甚。

2018年3月，改革先锋、扶贫先驱项南同志百年诞辰前夕，我发表了《改革先贤魂永驻》一文。他看后说：“贵在细节，好在情真。”他曾多次跟我讲起他所接触过的大领导，项公始终是他心中的重中之重。

有一年，我主编的《福建党史月刊》刊发福建师范大学原副校长、历史学家汪征鲁先生的《祭母文》。汪先生的父母皆是抗战时期的革命者，广敏先生与汪家极熟，称赞党史刊物发表此类真情传递的文章极有教育意义，还给我转来他致汪先生的信。信中说：

征鲁仁兄：

节哀！

日间公务，读罢《祭母文》，已然入夜。悲文悯字，入眼皆痛。感同身受，不禁潸然泪下、彻夜难眠……

在我的印象中，伯母是个伟大的女性。不仅知性、温文，而且，对待晚辈们总是那么的慈祥，眉宇间常常洋溢着满满的、关爱的目光。而捧读《祭母文》，透过发自您肺腑的字字句句，让我对老人家有了更全面的了解、更深刻的认识、更亲切的感受——她，是集传统美德与革命情怀于一身的女中翘楚！在我看来，她的伟大，不仅仅在于她投身革命的勇毅、面对困难的坚定，更不仅仅是她一生工作、奉献人民的高尚，更在于她对子女们的那份爱。

为了不让“孩子看到妈妈被批斗、凌辱、游街的最不堪画面”，不让“孩子纯洁的心灵受到创伤”，竟以跳楼自尽为唯一选择。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而能将生死抛之脑后，纵身一跃为子女，这，需要多大的勇气！这，又是何等伟大的母爱！

我，钦佩她！

我也为您有一位如此伟大的母亲而感到骄傲与自豪！

作为晚辈，我最想表达的，是对这位革命的先辈、慈祥的长者、伟大的母亲致以的深深的、深深的敬意！

同时，道一声：老人，一路走好！

逝者长已矣，

生者长戚戚，

兄多保重，敬祈台安！ 

汪先生也是我的忘年交，此前十余年，我就曾出乎意料地收到他的礼物，除了一本本史学著述，还有为我传记所作的六七千字书评《中国的脊梁——〈一生求真——江一真传〉书后》，发表于《炎黄春秋》。他多次由衷称赞广敏先生对老革命、老同志的深情厚谊。

作者（左）与汪征鲁先生

对普通大众，广敏先生亦有深切的“人民情怀”。我在公园散步时曾偶遇他和夫人正和一群市民热情交谈，也不止一次听说过他们夫妻情系残疾人事业的感人故事，还在人民网拜读过关于他的专访“根植人民  造福人民”。

广敏先生早年曾在中央领导同志身边工作过，到福建后又给老革命伍洪祥当过秘书。伍老诞辰百年之时，我和同事易向农合撰一文以纪，得到时任省委书记、省长批示，并在《福建日报》发表。他对此文也是赞不绝口，还特地邀请我们同车前往伍老家乡上杭泮境，参观伍老故居并参加纪念活动。一路同行，他对伍老的点滴回忆，款款深情如缕缕清泉，情感淡雅而高尚，让人感怀。2020年7月1日，他给我发来一个他倾心参与指导制作的视频《98岁的老党员唱起了熟悉的歌曲，为党庆生》，主人公是伍老夫人尹峰大姐。伍老过世后，有关尹大姐的消息我大多从他那里得知，我曾出示十多年前在北京刘亚楼上将妻子翟云英大姐家里巧遇尹大姐的合影，他连说珍贵。

翟云英大姐辞世时，我第一时间在微信朋友圈发表了有关悼念的图文，他看后马上发来语音：“深深感受到你对闽西红土地的一片深情、对革命前辈的一片深情、对党史和文学的一片深情，谢谢你，兆云！”还说：“煜鸿（刘亚楼上将长女）的文字非常好，你在微信上转的这一条，我看后非常感动。刘家这些孩子们真是不容易，也很了不起，我要表达敬意，为刘家的孩子们点赞，为煜鸿这段文字点赞。也谢谢你写刘将军，传播党的光荣历史！”

广敏先生的老家广东与刘亚楼上将的老家闽西武平县毗邻，他年轻时就曾去过，并有美好记忆。2020年10月，他故地重游，写了篇《武平印象》，发给我所在的刊物，称“用不用都由仁兄定”。此文刊发后，马上被有关网站转载，反映甚好。我对他政务之中不忘笔耕予以点赞，他却谦称“向您学习”。

他曾任省总工会主席，我为此曾约请他写篇关于工人运动先驱林祥谦烈士的文章，作为《福建党史月刊》2021年向建党百年献礼的“开门红”。他如期交稿，名为《黑夜里的那颗“星”》，题目和文字皆美，我收到后大喜过望，他却谦逊地说：“请钟老师修改，命题作业我怕做不好。”

2021年春，他在朋友圈看到我在福建开放大学作题为《百年群星，光耀山河——建党百年感动我们的福建党史人物》的讲座后，马上索要文稿，说“老弟讲义，慢慢品读”，随后还特意请我吃饭，不耻下问。

建党百年时他想做个可以“触摸党史”的盲文版读物，以便能更好地让盲人学生学党史颂党恩，希望我参与拟稿和审稿，不时还关切稿子的进展如何，说：“老兄，盲校读物请一定关心，帮助把关！拜托！”“因时间很紧，请多指导！”“老兄您审好了吗，劳您大驾！期待中！”我们都希望通过此书让盲校的孩子们有个正确的认知，感知到党和国家以及自身也有光明的未来。

我获得省五一劳动奖章后，他一早发来劳动节快乐的祝福，我感动中也就发了个微信：

一大早陆续收到祝贺，让今年的五一节多了一份温暖。一大把年龄了，被表彰为五一劳动奖章，虽然很早前就坦然接受了朋友们戏称的“作家中的劳模”，但组织的考察、肯定和加持很重要。

小时就唱过《幸福在哪里》，已不需别人提醒，知道幸福在辛勤的工作中、艰苦的劳动里，在晶莹的汗水里。

很多东西不能骄傲，也没什么特别值得骄傲，却仍骄傲自己不改劳动者本色（今天一大早就起来校对书稿）。劳动者最光荣、最充实、最可爱，也最坦荡，致敬半生力行、边走边唱、人畜无害，往后余生必定仍不断地修为自己！

他很关注我旨在传播人间真善美的微信朋友圈。一天，我刚转发中新社对张铭清的访谈，他马上发来语音：“兆云兄，这个访谈让我非常有感触。你跟铭清老兄有联系的话，一定代我向他致意问好。他是我很敬重的老师，也是我很敬重的对台战线的一位老兵。他在这个回忆录中的点点滴滴，我感同身受，也看到他为此付出的心力、心智和心血。他是一个非常开明的人，一个非常开朗的人，又是一个非常开拓的人，所以呢，请你一定转达我对他的敬意，祝他身体健康！”

广敏（右一）看望百岁老人、伍洪祥夫人尹峰

张铭清先生改革开放之初曾担任《人民日报》驻福建记者站站长，后在国台办新闻局局长兼发言人、海协会副会长任上均有出色业绩，退休后担任新创建的厦门大学新闻学院院长、博导，为培养学子不遗余力。他爱憎分明、嫉恶如仇，和我谈及项南时，经常热泪盈眶，情不能已，好长时间我们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他虚怀若谷，这些年一直鼓励着我，并为拙著《项背——一位省委书记的来来去去》写读后感。我把老张的敬意转达后，张铭清先生说：“你们客气啦！你们都是值得交的朋友。”

2022年5月26日，我收到张铭清的新著《台南遇袭记》，马上发了个微信：“……张铭清先生14年前的台湾之行及台南遇袭，是两岸乃至国际社会关注的大事，写成此书公开出版，别有意义。此时的台湾，似不是彼时的台湾，却还是我们的台湾、中国不可分割也绝不能分割的宝岛！”

广敏先生看到后，特地要了一本书，随后又让我转去致谢信：

铭清老领导：

收到《台南遇袭记》一书，捧卷犹入当年境，往事如昨心似初。此书所叙，有忠实记录，有感慨感悟，有期盼展望，使人思考、让人清醒、令人铭记，更显您若谷之怀、赤诚之心、历史之责。

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掩卷沉思，感慨愈深。历史浪涛，潮起潮落，逆流只能喧嚣一时，正如您所言，两岸关系和睦如春是历史的发展大势，不是任何人可以阻止的。相信有许许多多像您这样数十年对台工作初心不改的见证者、行动者、守护者，祖国必须统一，也必然统一。期待您的新作品，为后世镌刻下更多珍贵的印记。

初夏安康，敬颂时祺！

张铭清先生的回复则是：“承您谬奖，愧不敢当！不妥之处，还望指正！”

疫情三年，我和广敏先生见面不多，他即使生病也不让探望，常是靠微信联系。诸如“感念你”“念着老兄”“有情怀有使命感啊！”“大家都爱听你讲课”，言简意赅，却让人感到温暖。得知我的农民胞姐多年笔耕不辍，出版了四本书后，他也大加鼓励，说是“勤奋，有情怀！”得悉我履新，他第一时间含蓄地祝贺：“春光不必趁早，冬霜不会迟到，一切都是刚刚好！”能得到他的关注、肯定和理解，我的心态也是“刚刚好”。

2022年6月15日，他看完别人采写我的《书生自有嶙峋骨，尽道天地英雄气》一文后，发来微信：“如标杆般存在！！向您致敬！”6月25日，关于我的报道《为真善美命笔立传》见报后，他先是微信送上鲜花，继而发来语音：“我看后非常感动啊，几十年如一日，这就是你这个武平佬的品格，非常不简单，非常不容易。所以我专门通过微信发了一束鲜花给你，来表达由衷的敬意，谢谢你兆云！”9月16日，他读到我两天前发表在《文艺报》上的《最美教师林占熺》一文后，也马上赠言：

读罢，对林占熺先生这位“最美教师”的敬意油然而生，久久不能忘怀。闽宁缘，菌草情。林占熺先生一生就如这菌草——韧。韧者笃行，韧则行远，这是一种赤诚的较真、明烈的热情。即使年岁已高，仍在其位，发光发热，默默无闻地奉献一生。正可谓“最美不过夕阳红”，此“美”雄浑阔大，却又波澜不惊，乃“美”之极致。其可堪楷模之名，不仅在菌草此领域独树一帜，更有温润深厚之德行、豁达包容之情怀，任风吹雨打，仍固守信念。捧着一颗赤心来，不带半根草去，为后生晚辈持起报国之灯。

2022年，我反映林占熺教授以菌草技术援外的长篇报告文学在《中国作家》发表，省委领导称：“为福建和林教授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要像宣传袁隆平那样宣传林占熺”。广敏先生称有远见，还让我把电子稿发给他先睹为快。连着几天，他先是说“心若有爱，文必含情”“拜读大作，心得颇丰！”“评论要写，点赞点赞”，之后便是“读后感奉上，请兄修改！”他知道创作的艰辛，不时叮嘱我注意休息，如：“平安夜，你我约定，2023年都要健健康康、平平安安！”他抱病看完了全文十万字，半个月内写就了一篇近三千字的读后感。

今年春节前，省委领导读到广敏先生这篇读后感后，认为“解读水平很高，有深度，应当发表出来。不知他现在身体怎么样？向他表示问候，一定保重身体。提前祝他新春快乐！”张铭清先生则称，广敏主任的评论“回答了‘什么最美、能走多远’的课题，立意高远，很接地气，高屋建瓴，就事论理，把幸福草的创始人林占熺的‘幸福草’升华到文化的高度，与文章相得益彰，堪称双璧！”广敏先生收到我转去的表扬后，说：“感恩铭清先生感恩你！”

笔下主人公林占熺教授在短信中说：“你们以满腔热忱支持菌草这一新生事物和对我们的关爱，我等终生不忘！”我也将之转发给老张，他说：“感恩林教授感恩你！”

“人生什么最美？一个人能走多远？林占熺及其团队告诉了我们。文艺作品什么最美？一部文艺作品能走多远？《改变世界的“幸福草”》告诉了我们。文艺工作者什么最美？一位文艺工作者能走多远？钟兆云告诉了我们。”广敏先生这般读后“有感”，让我不期然地“美”了一把，读者和朋友们三天内发来的短信计有数百条，过誉之中也有鼓劲。我特地作了个集萃，以珍藏记忆，带着一份份鼓励只为更好前行。他收到我发去的集锦后，说：“老兄有心啊！”

比起我的“有心”来，他在一些细节上更让我感铭五内。龙年夏天在得知我母亲情况不妙后，便特别留心我的朋友圈。母亲魂归道山翌日，他第一时间打来电话想着安慰，却在接通电话后哽咽难语。一个长者能如此“欲语泪先流”，此情让我耿耿难忘。事后再致意，他却说“感同身受，兄弟情谊”。我妻子纪念婆婆的文章《天下最难处的婆媳关系，却成了我一生的幸运》公开发表后，他也是第一时间点评：“感人至深，可敬可爱！代向张老师致敬！”

最近有关我从事文学创作40周年、出版50余本书的报道，自然进入了广敏先生时加关注的目光，特又送来鼓励：“坚守的力量，真理的力量，文学的力量，人格的力量！”每一个“力量”之后都紧跟一朵鲜花，让我想到他发自内心的“表情包”，一股无形的力量滋生于心，温暖了这个冷冬。

君子之交淡如水，却又浓如酒，无论岁月如何变迁，愿万般熙攘都化为清风明月。我愿如他，做这么个有心之人、有情有义之人！

（本文原载于《炎黄纵横》2025年第3期，作者为福建省委党史方志办副主任、省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