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26 23:00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杨静南



 

杨静南

 

 

福州王庄一带,常常可见与紫阳相关的地名。

这个紫阳,指的是宋代大儒朱熹。朱熹字元晦,号晦庵,晚年又号晦翁,因其父朱松曾在他们家祖籍徽州紫阳山一带读书,朱松去世后,朱熹特地将义父刘子羽为其母子在五夫里潭溪之上,屏山之对所盖的五间房屋命名为“紫阳书堂”,以示不忘先人之志。由此,后人也用紫阳先生来尊称朱熹。

南宋淳熙十年(1183年),宋朝宗室赵汝愚知福州期间,朱熹到现在晋安区王庄街道紫阳社区地面开堂讲学。那时王庄一带,应该也是山林僻静之处,朱熹到离书院不远的浦下村其女婿黄榦家看望女儿,所吃的不过葱汤麦饭,但这一时期,理学士子书声滔滔,交游密切,书院中切磋呤诵之声不绝于耳,士子心中大抵充满了兴滞补弊的梦想。十二世纪的最后二十年间,福州至少汇聚了朱熹及其门人弟子所办的11所书院,福州之学,达到东南最盛,世人评价曰:忆昔瓯越险远之地,今为东南全盛之邦。

朱熹生活的南宋,上层社会鲜廉寡耻,生活奢侈无度,而朱子的梦想,却是“存天理”“灭人欲”,用公道和良知使世界进入到一个完美的轨道。公元1194年,经过绍熙内禅,赵汝愚被任命为右丞相,65岁的朱熹也被推荐征召入朝,成为给皇帝上课的经筵讲官。一时之间,朝廷内外似乎颇有一番辞旧迎新的改革气氛,朱熹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改革派的精神领袖。

然而,得君行道并非那么容易。一场庆元党禁,理学被定性为“伪学”,朱熹也差点丢掉性命,只能和当年的孔子一样走回授徒讲学的老路,避禁于山野之间。后来的时代,理学又因为政治上的需要,被平反被推崇,朱熹成为宋元之后唯一一个不是孔子亲传弟子而享祀孔庙的学者,位列大成殿十二哲者之一,他的学说也被推崇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不管怎么说,经历了几百年的风风雨雨,王庄地界上的紫阳书院是保存下来了,鼓山最高处,屴则峰顶,“天风海涛”的摩崖石刻也保存下来了。如今,走在人潮汹涌的王庄街头,想起讲堂前、紫阳路、紫阳立交桥等一干地名,不禁会浮想联翩,忍不住要细细思量朱熹当年的梦想与现实。

与紫阳相比,王庄的得名注定要晚得许多。公元1636年,从明朝降清的耿仲明被清王朝册封为怀顺王,后来又改靖南王,与吴三桂、尚之信同列为三藩之一。耿仲明死后,王位由儿子耿继茂世袭,封地也从广东移往福建。入闽之后,耿继茂以现在的王庄为中心,圈屋2000多间,又强行征收了300亩田园作为营地,他所圈的屋地,大屋折银8两,中屋6两,小屋4两,田园每亩折银3两,要求居民立即搬迁,不得复归。豪奢的王府盖起来后,耿氏继续在这块土地上大兴土木,修建别墅,同时开辟养象、玩鹤、习武的场所。

1673年,清朝廷下诏撤销“三藩”,吴三桂在云南起兵反清,第三代靖南王耿精忠也在福建起兵策应。几年之后,三藩之乱被康熙平定,转眼之间,昔日金碧辉煌的耿王府也就灰飞烟灭。翻阅志书,耿氏三代父子在福州似乎并没有做出什么让人感念的事情,而今仅留下王庄、象园、鹤存巷等几个地名供人闲话与嗟叹。

1920年代,国民党政府在王庄雁塔村划地22公顷,修建了一个飞机场,老一代福州人遂习惯于以飞机场的称呼取代王庄。1933年,19路军在福州发动闽变,王庄机场成为蒋介石的重要军事打击目标。解决闽变之后,蒋介石派浙人陈仪担任福建省政府主席,受陈仪聘请,风流才子郁达夫也来到福州,担任福建省政府参议。这一时期,迷恋醇酒妇人与湖光山色的郁达夫写了不少文章,他于《饮食男女在福州》一文中说:

“福建特有的温泉浴场,如汤门外的百合、福龙泉,飞机场的乐天泉等,也备有饮馔供客;浴客往往在这些浴场里可以鬼混一天,不必出外去买酒买食,却也便利。从前听说更可以在个人池内男女同浴,则饮食男女,就不必分求,一举竟可以两得了。”

郁达夫这里所写的飞机场正是王庄。据说,乐天泉澡堂所用家具多为楠木、番红和酸枝,接待的主要对象是马尾海军、船政官员、政府衙门的官员和富商。一个温泉澡堂,能够集吃、喝、玩、乐于一体,从郁达夫这篇在文学范畴内未必有什么价值的文章,却也约略可以见出王庄温泉业当年的情形。

只可惜好景不长,抗日战争爆发了,王庄机场又遭遇日本军机的狂轰滥炸,王庄人气一落千丈,街巷慢慢地萧条破败,以至沦为贫民窟一般的所在。

20世纪80年代,为解决居民住房问题,福州市政府开始在这片土地上兴建王庄新村,380多座楼房,使这里成为福州当年最大的新村之一,长乐路周边的王庄夜市和王庄大排档,也成了许多福州人挥之不去的市井生活记忆。

弹指一挥间,三十年时光流逝,王庄的建筑已然老旧,这一带盖起了福临东城、钱隆大第、大名城等新楼盘。2010年前后,政府开始了当时福州最大的一轮危旧房拆迁改造,在这块土地上建起了极具时代色彩的世欧王庄。

这一次过来,住的是新紫阳大酒店,酒店名称历历昭示着它与朱熹的缘分。然而,大多数人不懂得这一层关系了。早餐时问酒店服务员,这里离讲堂胜境有多远,服务员困惑地摇了摇头,她显然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当然,这不能怪她。没有文化,已是这世间的常态,就是福州本地人也未必知道紫阳这个地名与朱熹的关系,更何况一个也许是从外地过来的服务员呢。

最后,还是在一个上午去了讲堂胜境。在长乐中路上兜兜转转,问了好几个貌似当地老居民的路人,最后才在福临东城的安置小区里找到了讲堂。讲堂胜境朱漆黑瓦,虽然坐落在喧闹的小区一隅,但也不失其端庄仪态。可惜的是,讲堂里面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与朱熹相关的文物资料了。一个老人告诉我,讲堂胜境原来是在小区路口,当年拆迁建商品房,才被移到现在这个位置,面积已缩小为原来的十分之一。

福临东城对面,还有一个叫讲堂东境的庙宇。在路边一溜低矮的门店房里,讲堂东境红底金字的牌匾极易被人忽略,以至于我们从门前走过却未能发现。转了一圈又找回来,偶然间抬头看到牌匾,原来就是这里了。从极不起眼的门面进去,才看到里头的宫庙式建筑。和讲堂胜境一样,讲堂东境里也没有什么与朱熹本人相关的文物,只是门口的墙壁上,镶嵌着一块朱熹讲堂旧址的小石碑,没有题款与时间,也无从考证究竟是什么年代的物件了。

长乐中路这一带刚刚改造,街道宽阔,新建的商业广场奢华气派,但路边的绿植却还都不能遮阳。从讲堂东境出来,在号称新火炉之首的福州八月的大太阳底下,我猛然发现背上早已经湿透。望着头顶上的似火骄阳,总觉得这一次对朱熹的寻访不符合想象与书本里的气氛。

传闻政府日后会在讲堂前通往则徐中学的王庄支路上起造一条朱子文化长廊。对这条长廊,我怀着一丝淡淡的好奇。如果可能,等长廊建好之后,我想再来走走,看看福州历史上最为重要的文化记忆之一是如何在这条长廊上展现的,但愿我到时不会失望。

原载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文化采风系列之《走进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