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侯工艺品的欧美视野

黄锦萍

工艺品，看似可有可无的物件，却与每个人的生活息息相关，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工艺品不是属于柴米油盐酱醋茶之类的生活必须品，而是属于生活品质的精神需求。哪家那户没有摆设几件工艺品？墙上挂的，桌上摆的，地上站的，屋顶上垂挂着的，几乎什么地方都可以安置。只要对生活有要求、有品位的人，都喜欢工艺品，只是根据自己的经济状况和住宅空间收藏罢了。

我的朋友圈里，文人墨客居多，从事艺术的更是遍布八闽大地。虽然他们从事的行业不同，但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喜欢精致的工艺品。现代社会的交流方式变化了，互相串门的习惯改变了，大家一般不登门拜访，有思想的人注重保护隐私，没必要向外人敞开太多，且城市里居住环境都比较局促，人们的交往空间便渐渐拓展到茶楼酒楼了。只有特别好的朋友，才会被邀请到自己家里来，或者到别人家里去。偶尔有机会被邀请，就能从朋友家的艺术品摆设和收藏中，看出主人的生活品味，工艺品有时候也泄露了主人的个性与追求。

鸿尾乡，竹编编出新生活

我的闽侯工艺品之旅从福建省著名的工艺品之乡鸿尾乡开始。青山绿水、茂密的翠竹林，是鸿尾乡成为“竹编之乡”的生态资源。鸿尾乡地处半山区，近万亩毛竹林分布在大罕、溪源、安樟、南坑、汉头、古洋等村庄。走进鸿尾乡，我看见每家每户似乎都与工艺品生产有关，门口堆着许多制作工艺品的原材料，有尺寸不一的木头、铁艺，也有等待加工的大量竹子，大多是制作一半的半成品。从奎石、金沙到官路，近3公里的车程，道路两旁有近100家工艺品加工场。

很长一段时间里，鸿尾乡万亩毛竹林大部分未经开发利用，除了少量用于制作家具外，山区资源型经济得不到充分发挥。鸿尾乡生产工艺品始于上世纪50年代，当时主要生产一些具有中国传统特色的花瓶、竹篮、果盒、藤艺等工艺品。1955年创办第一家“闽侯县鸿尾竹器社”，生产簸箕、蔑篓等农业竹器用具以及花瓶、篮子等简单的手工艺品，销往国内市场；1962年起，鸿尾乡利用本地竹、草资源优势，发展劳动密集型竹编企业，学习福州、莆田等地的生产工艺，开始参加广交会展销，逐步将工艺品出口到国外，为全乡发展外向型经济闯出一条新路。改革开放之后，当地竹编一厂、二厂等龙头企业，看准欧美市场产品需求，利用毛竹、篓竹、芒草、岩草、青藤等当地自然资源，生产出具有欧美特色的工艺品，销往美国、德国、法国、英国等国家，鸿尾乡迅速成为全省竹编工艺的发展中心和出口创汇基地。随后，县内大大小小的工艺品生产企业如雨后春笋般迅速兴起，出现了鸿尾云飞、白沙闽兴、祥谦艺源等著名企业。据有关部门统计，全乡生产竹、木、草、藤、铁等工艺品出口企业60多家，规模以上企业22家，个体加工场近1000个，从业人员1.56万人，2015年工艺品企业产值达22.8亿元。

闽侯县传统竹编手工技艺被列入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致力于“非遗”传承与保护工作的文化馆馆长林琳，对传统竹编手工技艺很有研究。她介绍说，闽侯竹编工艺历史悠久，根据考古发现，远在新石器时代晚期就出现了竹编工艺。古代闽侯人在长期的生产生活中掌握积累了丰富的竹编技艺，编制出各式各样的篮、筐、篓、箕、笠、箩、箱、筴、盆、盘、盒、罩，以及纸伞、折扇、灯笼等生产生活器具。这些竹制品中，有的已有很高的工艺水平，从北宋起就成为朝廷贡品。唐朝时，福州盛行元宵灯会，宋代又发展为舞龙灯，到了南宋，福州的灯品每年都参加帝都临安（今杭州）的元宵灯展，史书记载着“灯品至多，苏、福为冠”的盛况。当时扎制的灯品不仅有栩栩如生的飞禽走兽灯、虫草花卉灯、还有造型别具特色、会活动的人物山水群塑灯等。这个传统在闽侯一直延续到今，大大促进了闽侯竹木工艺的提高和发展。

随着历史的进程，竹编工艺日趋精湛，表现题材也越来越广泛。经济的发展，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也促进了竹编制作的推进，人们开始用竹编工艺品来装饰自己的生活。上世纪90年代以来，闽侯县生产的花钵、花篮、鸡、鸭、龟、水果盒、飞禽走兽、礼品盒等一百多种竹编工艺品，已经远销日本、新加坡、马来西亚、俄罗斯、瑞典、希腊等国。这些年来又开发生产了各种园艺产品，如竹篱笆、竹亭子、竹小屋等，以传统的手工艺向现代大都市发展，装饰美化人们的生活。竹编工艺有继承、有发展，不仅具有实用价值，还具有历史、文化、科学、艺术收藏等价值。

我采访到竹编工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今年75岁高龄的郑贻松。他告诉我，竹编技艺大多都是通过口传心授的方式教给自己的后代和徒弟，由于工艺程序繁杂辛苦，年轻人多不愿意学，再加上现代化机械的冲击，竹编工艺已出现技艺失传、后继乏人的濒危现象。其他材料编织工艺的兴起，使原始的手工竹编工艺受到严重的冲击。说起竹编工艺的现状，郑贻松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带我去他家看曾经兴旺发达的竹编工艺，都是他纯手工制作的精品。只见他从一个编织袋里掏出几件他珍藏的竹编花篮、果盘和花瓶，摆在一张方桌上，一共也就十几样，有几样是编织一半的半成品，是故意留给人们了解竹编是怎么编成的。我看见他的厅堂里，挂着一块“闽侯非物质文化遗产（传统竹编工艺）传承基地”的牌匾，牌匾上沾满灰尘，看来传承起来有一定难度，想让挣钱心切的年轻人静下心来学竹编手工艺，郑贻松觉得不太可能。

但我在另一位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统竹编工艺）传承人叶云飞那里，见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以叶云飞名字命名的福州云飞家居有限公司，是一家产、供、销一体化，以自主研发创新为优势的龙头企业，主要产品为各类铁、木、树脂及家居工艺制品。接待我的是80后总经理叶日新，是叶云飞的儿子。叶云飞已经退居二线，公司的接力棒如今传到了叶日新手上。叶日新已经练就了独当一面的功夫，经营理念前卫且新潮。我们一坐定，他就用进口咖啡机现磨咖啡，这多少让我有些意外，因为在福建这样名茶荟萃的地方，一般都是习惯泡茶聊天。叶日新说，我们做的大多是美国和欧洲生意，外商到这里来，没有一杯好咖啡招待是很不礼貌的，之前我不懂，用速溶咖啡泡给客户喝，这相当于用袋泡茶给客人泡茶，对客户不够尊重是谈不成生意的。

咖啡的浓香在陶瓷小勺子的搅动中很快弥漫开来，有一种置身在咖啡屋的感觉。我问叶日新，外国人为什么喜欢闽侯工艺品？叶日新想了想说，在美国和欧洲，由于工作时间减少，人们在家庭中有更多的空暇时间，因此家庭手工艺，如刺绣、绗缝补花床罩、钩针编结、玩偶、彩蛋画等，便成为填补空暇时光的小情调。恬静清新的艺术风格、乡土气息浓郁的手工艺品，成为点缀小资生活的最爱。现如今中国文化遍布全球，许多外国人对中国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尤其对一些具有神秘色彩和民俗特色的工艺品，有了拥有和展示的欲望，这也是中国工艺品备受外国人青睐的原因之一。

叶日新带我参观公司的产品陈列室，几万件工艺品密密麻麻地排列在整个楼层的展厅，基本上都是出口美国的工艺品，你所能想到的生活日用品，都变成了复古的工艺品，有几款经典的更衣镜显得很抢眼，椭圆形的、圆形的、长方形的、方形的、还有不规则的，叶日新介绍说，这些更衣镜已经卖了好几年，属于经典款，至今销量依然不减。我还看到许多被制作成家具的工艺品，橱子、桌子、茶几、木凳——应有尽有。看着看着，叶日新的父亲叶云飞来了，两代董事长是如此地反差，老叶董的思维方式把我带入原始的竹编年代，小叶董的目光总是朝着欧美工艺品的前沿。我试图在偌大的展厅中寻找最初的竹编、藤编工艺品，但没有找到。叶云飞说，现在全被改良了，纯粹的竹编、藤编工艺品不太好卖，时代进步了，欧美的欣赏水平也发生了变化，所以展厅里的工艺品都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闽兴，抵达欧美的艺术触觉

彻底颠覆我对闽侯工艺品印象的，是走进白沙镇闽兴编织品有限公司之后。欧洲旅游期间，我在各种场合见到的各种工艺品，是那么地富有欧洲情调，哪怕是一个英文字母，一个挂件，一张梳妆台，都精心制作，设计看似随意但构思灵巧，年代不远但复古风格渗透其中，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些原来都是中国制造，而且有些还是闽侯制造。正是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农民手工艺者，做出了“洋味”十足的各种工艺品，而且全部销往欧美，生意做到全世界，美金、欧元大把大把地挣回来，这也是为国争光啊！

闽侯工艺品对应的是欧美市场，风格上大致有传统古典风格、现代简约风格、地中海风格、田园风格、工业风格以及美式乡村风格。

进入闽兴工艺品展示厅，迎面扑来的欧美气息，唤醒我去欧美旅行的旧梦。副总经理邱仁安先生告诉我，现如今国际市场对现代工艺品的需求量旺盛，美国是世界最大的工艺品市场，工艺品、宠物用品、收藏品等商品的市场规模持续扩大。近几年美国的手工艺品年零售额达到120亿美元，其中美术品、人造花和植物、画框、刺绣、缝制品、陶器、首饰、涂料及蛋糕装饰用品特别受消费者欢迎，美国贺卡销售额已超过70亿美元。所以我们的工艺品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

据有关调查显示，美国最受欢迎的工艺礼品为户外用品，如风铃、鸟屋、吊床等；室内用品如香精、装饰布料、灯饰、壁饰、相框等；宗教礼品有贺卡、壁饰、运动衫、雕像、书籍、录音带等；吧台用品如酒杯、烟灰缸、打火机、雪茄盒等；公司礼品、具有民族特色的礼品、家庭办公用品如桌灯、笔、文具、电脑配件等。欧美消费者喜欢用新材料、新工艺、新题材的工艺品，他们购买这种新奇的工艺品感到自用与送人都很酷，能体现新潮与个性。

我注意到展厅墙上挂着许多像黑白山水画般的铁画，这种特殊工艺品用铁片和铁线锻打焊接而成，以山水、花鸟画的形式，制作成挂屏、挂灯等。邱仁安介绍说，铁画是以低炭钢为原料，将铁片和铁线锻打焊接成的各种装饰画，它将民间剪纸、雕刻、镶嵌等各种艺术技法融为一体，采用中国画章法，黑白对比，虚实结合，既有中国水墨画风情，又有欧美人喜欢的时尚。接着我们走进挂钟展厅，立刻被几百件挂钟的各种风格、形状所吸引：有餐厅里刀叉制成的；有航海罗盘制成的；有闪着金光的太阳钟；也有散发出田园气息的木头钟。展厅里还有一种“书”的工艺品我特别喜欢，那是一本厚厚的写着英文书名的欧洲名著，其实不是书而是书中套着书的收纳盒，大小三本书大书套着小书，有点俄罗斯套娃的意思。这种书的工艺品对文化人很有诱惑力，谁不喜欢自己的家里添一些书卷气呢？在这个尊重知识的时代。

见到董事长林水俤先生，是在我们去闽侯采风回来半个月后，当时林水俤先生正在美国商谈生意，我执意要等董事长林水俤先生回来和他好好聊聊。林水俤先生开朗豁达，一脸阳光，很有亲和力，一看就是智慧型的实干家。在与他聊天中，得知闽兴编织品有限公司前身是尚格竹编厂，林水俤当时任车间主任，上世纪80年代参加县外贸公司组织的竹编技能大赛，他凭借着工艺技能精湛、竹编速度最快而夺得全县第一，深受参赛同行钦佩。林董事长说：“要嘛不做，要做就做第一。”正是凭着这种“闽兴永争第一”的精神，激励着闽兴人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同行业第一。公司1990年成立时，只有一栋租用的不到3000平米的闽侯医药公司仓库，员工不到百人。当时，单纯的竹木编织已不能满足市场需求。林水俤通过考察欧美市场，发现铁艺工艺品将占据工艺品市场较大份额，就主动带队去安溪县学习当时刚刚萌芽的铁艺工艺，重资邀请工艺技师培养组建生产队伍，将几十年的竹编生产全部转型为铁艺工艺品，从而奠定了公司起步的基础，带动了整个行业的产业结构转型，形成了现今闽侯工艺品行业以铁木工艺品为主的基本格局。

企业决策者的眼光非常重要。2005年，林水俤看到铁艺工艺品市场渐渐饱和，市场准入门槛越来越低，提出“再造闽兴”的口号，兴建占地11万平方米的新厂区，引入全国最先进的美式涂装线，进行实木家具及铁木家具生产，再一次引领了整个行业由过去单一的铁艺生产，转型为以木、铁、玻璃、树脂等不同材质复合生产的现代化集约型工艺品生产，巩固了行业领头羊的地位。2006年闽兴公司被国家质检总局授予“全国首批出口食品农产品免验企业”,2014年通过中美海关联合验证，成为全国最大的手工艺品出口企业。

林水俤说起2008年10月参加广交会的事，真是呕心沥血啊。会址突然由之前的流花展馆搬迁到新建的琶洲保利世贸博览馆。新馆离广州市区较远，且交通配套均未跟上。行业内担心因为展馆搬迁，加上次贷危机冲击，广交会客人会流失严重。林水俤先生一边做同业心理工作，安抚同业情绪，一边在广交会开展前，要求业务员将本届公司创新亮点样品图片，提前通过邮件发送给所有客户，吸引客户来馆，同时积极宣传新馆、部署交通接驳、酒店安排等，确保客户能一站到馆。正是由于公司的积极推广，该届广交会公司成交额不降反升，破历史最高纪录，达到1200万美金。

闽侯工艺品的主要市场在欧美，欧美市场需求明显趋向个性化、自然化、多元化，希望通过创意独特的工艺品，带来视觉、触觉、功能性等方面的愉悦，以及快乐的分享和自我精神层面的满足。闽兴很快意识到，单纯产品设计已不能满足欧美人的精神渴求，只有加入人文情感的关怀，才能真正体现产品现代意义的美。为此公司投入研发资金3000多万，组成5个开发部，两百多人的研发及打样精干队伍，创新2万多款产品，每年专利申请二三十项，行业内各个时期流行的田园系列、地中海系列、牛仔系列、工业系列等，均由闽兴公司率先开发，创新推广后带动同业生产制造，2015年创造了一年单系列产品出货额达2000多万美金的行业神话。由于闽兴公司引领工艺品时尚新潮流，在每届广交会上推出的新款产品均受到市场瞩目及同业钦佩。2016年研发推出的纳米喷涂系列产品，改变了以往其他公司使用的电镀生产对环境污染，产品环保外观炫丽，更是受到市场追捧。在第120届中国进出口商品交易会（秋季广交会）上，闽兴公司不论是产品点击率、订单生成率，还是总体成交金额均比往年有所提高。

我问林水俤董事长，闽兴公司与欧美做了那么久的生意，一定交到许多外国朋友吧？林水俤先生给我说了这样一件事：闽兴公司的重要客户Pier1Imports公司，是全球知名的家居装饰用品及礼品供应商，在美国、加拿大、墨西哥和波多黎各拥有超过1000家分店，是北美最大的家具进口商之一。每年向我们公司采购额达数百万美金，与闽兴携手相伴了30年。然而在2008年作为一家美国证劵交易所上市公司，这家公司受到次贷危机严重冲击，股价急剧狂泻，跌破不到1美金，资金紧绷，临近破产边缘。为了缓解这家公司的资金压力，闽兴采取不收定金、垫付船运费用、先行发货等措施，全力供应产品，携手该公司共度难关，让其通过销售回笼资金，度过金融危机。雪中送炭、不离不弃的闽兴深受该公司的尊敬。在Pier1Imports公司庆祝成立50周年之际，该公司总部特意专人从美国飞到福州采访林水俤董事长，让他作为全球优秀供应商代表录制视频并在嘉年华上播放。林先生补充说，闽兴用心经营，诚心待人，结交了很多海内外客户。2010年公司20周年厂庆，在香格里拉大酒店宴请中外客户，其中海外客户就达100多人，这让我很感动，真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啊！

我说工艺产品设计发展到今天，千篇一律的风格肯定无法满足市场需求，人们追求功能完善的同时，还需要达到心理情感上的满足。我问林水俤先生，闽兴的工艺产品设计是怎么传递这些理念的？

林先生说，工艺品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体现人类的创造性和艺术性。产品造型设计不仅仅要考虑材料、构造、工艺、形态、色彩等因素，还要研究产品制造的可能性、操作使用的可靠性和造型的象征性，要透过一些符号象征来传达文化内涵、表现创意理念、阐述特定社会的时代感和价值取向。在设计过程中我们不仅要强调功能、理性，还要与美观、情感完美结合，让产品的象征价值与功能产生美妙的和谐，富有“人情味”。说到这，林水俤先生笑了笑说，公司里有一批高智商的专业团队，整天都在研究前沿啊，理念啊，我也不断地跟这些年轻人探讨，不准确地把握市场不行啊！

让我看够艺术品的地方，是在闽侯工艺品之乡。我走进鸿尾“竹编之乡”，感受着最原始的竹编手工艺制作技艺以及工艺品的更新换代；我走进白沙镇闽兴编织品有限公司，这里的复古工艺品让我产生进入欧洲、美国的错觉，仿佛在探访一个异国他乡的工艺品世界。

闽侯工艺品的欧美视野，也拓展了我的艺术视野。

（原载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文化采风系列之《走进闽侯》，本文稍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