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一座庙·一台戏
李晟旻
溪流将村庄一分为二的溪流,溪流叫鲤鱼溪。唐乾符年间, 一个名叫张世豪的河南人经过此地,顺手往溪中扔下几尾鲤鱼, 第二年,鲤鱼依然在溪里游荡,张世豪认定此地为风水宝地,便定居于此。从此,张氏族人在此繁衍生息,直至一千多年后的今天,张氏后人仍然占据杨源村居民的绝大部分。
那时的张世豪可能不会想到,自己所带来的可不只是几尾鲤鱼和他的氏族,还有那出戏,虽然等到戏剧出现时已经是数百年后,但若不是他为祭奠父亲途经于此,若不是他的父亲为平定那场起义而战死沙场,那出戏不会在杨源延续至今四百多年。
戏叫四平戏,又叫四平腔,起源可以追溯到宋元南戏。这个形成于浙江温州的剧种一经出现,便以其浓郁的乡土气息快速席卷至周边各地,和当地的语言、音乐唱调相结合,最终形成了以海盐、余姚、弋阳为代表的三大声腔体系,这三种声腔继续在民间流传、融合、改造,因地制宜又演变出各种不同声腔,四平腔便是其中之一。
一个人与一出戏,相距数百年,政权交替,朝代更迭,戏与人之间的牵连也随着历史的脉络丝丝毕现,当我们顺着遗留至今的这出戏往回追溯时会发现,戏不仅仅是戏,它关乎一个氏族、一个村庄、一场战事,甚至一个朝代。
公元878年,黄巢起兵反唐,福建招讨使张谨奉命率郭荣等部将征讨,在闽浙交界的仙霞岭,双方展开九天九夜的激战,张谨和郭荣战死。北宋崇宁年间,张谨被追封为“英节侯”,并建英节庙祭祀之,长子张世豪“赴庙墓,遂不忍去”,卜居于政和杨源。
有了祭祀的庙宇,但祭祀所唱的戏却在数百年之后才出现。由于杨源地处偏僻,每逢祭祀活动经常请不到戏班,族人索性请师傅来族中教戏,四平戏就这样被带到杨源,与张氏族人一同扎根。每年的农历八月初六和二月初九,张谨和郭荣的生辰,四平戏都会在英节庙响彻三天三夜,以敬神明,以娱祖先。
这应该算是杨源四平戏与其他戏剧不同之一吧,不为民间娱乐,而为纪念先祖。也许随着四平戏的发展及其在民众中的广受欢迎,除了庙会之外,每逢年节、婚娶、乔迁等事宜人们也要演一台戏庆贺,但酬神的初衷却将四平戏与祭祀活动紧密联系在一起。在后世的我们看来,很难说清到底是战死沙场的将士成就了四平戏,还是四平戏让千百年前的先祖依然为人们所敬仰,但可以肯定的是,少了其中之一,剩下的一个都不可能保有今天的荣誉和盛况。
四平戏传入杨源的具体时期,如今恐怕已无人知晓,但经历的几次兴盛与衰败,倒是明明白白地写进其在政和四百多年的发展史。康熙雍正年间,是杨源四平戏的兴旺时期,除了每年庙会,戏班还被邀请到邻县演出。雍正末年,演出逐渐沉寂,酷爱四平戏的老艺人张子英变卖家产,重新购置戏装道具组建戏班, 四平戏才得以延续。光绪年间,戏班在寿宁演出时,香火不慎引发火灾,行头和道具也付之一炬,眼看着四平戏又要没落的时候,杨源武庠生张香国再次组建大规模的四平戏班,四平戏再一次兴旺起来。民国时期,社会再一次经历动荡,四平戏也无可幸免地衰落。新中国成立初期,杨源保留了全县仅存的四平戏业余戏团之一,虽规模不大,但总算是从动乱的局面里将戏剧延续了下来,而后来,四平戏终究没有逃过一场文化浩劫,剧本几乎散失殆尽。
当四平戏在杨源艰难生存,波动曲折地书写着它的历史的时候,历史却也在遍寻它的踪迹而不得。清中叶以后,戏剧研究者们普遍认为四平戏已经灭绝,甚至1984年出版的《中国音乐词典》也对四平戏下了结论,“该剧种已衰亡”,但其实在1978 年,沉寂多年的四平戏开始渐露苗头,这多亏了一家人——现任杨源四平戏剧团团长、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传承人张孝友及他的父亲和爷爷。
20世纪五六十年代,爷爷就是四平戏剧团的核心骨干。当四平戏作为封建遗产被勒令停演,剧本也难逃厄运,除了几本被藏匿起来之外,其余全被烧毁。终于挨到了1978年,改革的春风吹拂大地,也将重振四平戏的希望吹向杨源。父亲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召集几位老人,靠着回忆,一字一句将剧本复原于纸上。憋闷了十多年,流淌在老艺人骨子里的戏魂化为不舍昼夜的传唱和记录,化为流传后世的一折折一本本,化为那声戏腔,抑扬顿挫的、古朴粗犷的,时隔多年再一次被唱响。
古老的腔调经受住岁月的风雨,终究还是在闽北的大山深处继续回响。当杨源村人在田间地头、房前屋后,就着碗筷秧盆、瓦罐茶筒,一人启口众人接腔的时候,他们不会想到,这一腔余响已穿越大山,响彻大山之外的另一片天地。1982年,地处闽东北崇山峻岭处的这座千年古村被推到世人面前,连同在此生根发芽了四百多年的四平戏,神秘的面纱被揭开,中国戏剧的历史也注定要被改写。
说回那条溪流。鲤鱼溪蜿蜒曲折,环绕着古朴的村庄,沿着弯弯绕绕的溪水一路走去。溪尾处一座古廊桥横跨溪水之上,桥的其中一头便是英节庙。进门正厅一座古戏台,完整保留着清代所建模样,每年庙会敬献祖先的四平戏,正是在这里上演。
杨源四平戏(余明传 摄)
农历八月初六和二月初九的两次庙会,其热闹隆重程度堪比过年。祖先像从英节庙中被抬出,神铳开道,锣鼓喧天,一行人浩浩荡荡,身着戏服脸画油彩的四平戏演员也跟随其中,一路登上桃花岛。桃花岛不是岛,只是一个空坪,这里有祭拜祖先的祭祖堂。神像在喝彩声中被抬进祭祖堂,端放在祭台上,四平戏演员围着神像,唱戏娱神。祭祖结束后,众人又以同样的仪式和流程将祖先像抬回英节庙,以一场紧张激烈的冲庙仪式结束。下午,四平戏演出在戏台上正式拉开帷幕。
庙会延续了几个百年,四平戏便唱了几个百年,隐藏在大山深处的四平戏不为外人所知,大山外的其他声腔剧种也不曾融合进来。山高路远,偏于一隅,让四平戏有了不被打扰的生长土壤,孤独却纯粹地、坚实而长久地,生长出一曲“中国戏曲活化石”,四百多年前的韵味,未曾改变一丝一毫。
“不变”也许总体上是好的,它是珍贵的历史遗产,保留着不可多得的原始面貌,但在某些时刻,“不变”也会造成困扰。古稀之年的张孝友团长时时受到困扰,四平戏后继无人。四平戏剧院墙上那幅由多名演员拼接起来的剧照里,虽然演员们脸上都画着浓厚的油彩,但还是难掩皱纹和老态。张孝友说,剧团现有的二十多名演员里,最年轻的也有四十多岁了,大多数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一直以来,四平戏的演员都是杨源村村民,农忙时干活,农闲时排戏,村里的戏是义务在演,若是有机会到外地演戏,补贴也少之又少,“干一天农活都不只这些钱,他们为什么要为了这一点点补贴来演戏呢?”张孝友直言。一些老艺人随子女去了城市居住,一身的四平戏技艺也随之带走,现存的这些老艺人,大多凭着对四平戏的满腔热爱坚守戏台,他们也许身躯不再挺拔,嗓音不再洪亮,但对四平戏的赤诚和对传统的坚守,如同这出戏本身,因了对祖先的崇敬和山海的阻隔,未曾改变一丝一毫。
再说一说那条溪吧。一千多年前游弋着鲤鱼的那条溪,围绕着这座千年古村,村庄黑瓦土墙,村道弯弯绕绕,绕过古道;山上一棵倒栽杉,一千多年前,张世豪随手扔下鲤鱼,一手倒栽下这棵杉树,生长千年,依然枝繁叶茂,张氏族人也枝繁叶茂。祖先封了“英节侯”,溪尾建了英节庙,庙里的戏台上,四平戏在咿呀传唱。
木偶戏(陈亮 摄)
如今,溪还是那条溪,鲤鱼争先抢食,充满生命力;倒栽杉郁郁葱葱,枝叶向下生长像把凉伞,土墙花窗窄巷,村庄还是最质朴的模样。庙会总会如期举行,四平戏也总会在固定的时间和地点唱响,台上那些佝偻着背的老艺人们,腾挪滚打,缓急进退,一招一式一腔一调都极尽情感和热爱,只是人之老矣,他们不知道这四平戏还能唱响几回,不知道身后还有多少人能接着唱响。一人启声而众人合,帮腔拖音悠远绵长,长过了四百多年, 长过了几轮兴衰,很难说现在的它算是兴盛还是衰败,但希望它能像鲤鱼溪,像倒栽杉,像这座千年古村,也像战死沙场却庇佑村庄千年的祖先,这曲千年绝响还能响彻千年。
(本文原载于《走进“八闽旅游景区”·政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