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千年不辍的“高山流水”
——隋黄鞠灌溉工程礼赞
林思翔
题记:在杭州的中国水利博物馆大厅里,展示了我国历史上体现先人聪明智慧的几个突出的治水案例。大禹治水国人皆知,都江堰工程无人不晓。而“黄鞠灌溉工程”则鲜为人知。这项一千多年前治水“奇迹性工程”,就位于宁德市蕉城区霍童溪。
在天地混沌的年代,大自然在闽东北群山中生成两支水流,迳直向东。流到霍桐(今霍童)山前时,放缓脚步,汇合交融。这“合二而一”的强大合力,荡开了一道宽阔的水面,形成了一条大溪。这条溪后来被称为霍童溪。霍童溪长年累月的不停奔流,造就了沿岸缓坡、沙坂和盆地。滋润着一片丰庾肥沃的平畴,滋生起满目青翠的绿野,滋养了两岸村落与生灵。霍童溪全长126公里,流域面积2246平方公里,其中蕉城境内河长56.8公里,流域面积552.6平方公里。故有“蕉城母亲河”之称。霍童溪不仅带来了丰沛的水量,还形成了“九曲十八弯二十七滩”的壮美景观。
如此秀丽的河流有时也会发脾气,它一旦暴怒起来,淹地、毁村、溺人,造成为害不可估量。再者,由于溪流水位低于村落一大截,即便在无灾无害的日子里,村民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它随波逐流东逝而去,既没法饮用溪水,更谈不上用溪水来浇地灌田。溪水在眼前哗哗流淌,却够不着,用不上,百姓对“母亲河”敬而远之。
日月更替,潮起潮落。时序到了隋大业年间(605-617年),谏议大夫黄鞠南迁来到霍童,在石桥村定居。他带来了中原的治水技艺,带领村民凿山洞、修渠道,引霍童溪水灌溉田地,为村民提供方便的饮用和生活用水,让溪水乖顺地造福两岸百姓。霍童灌溉工程被国际灌溉排水委员会称为“奇迹性工程”载入史册,成了世界治水史上又一光辉范例。“开凿水利隧道第一人”的黄鞠,也备受人们崇敬。
历经千余年,如今霍童灌溉工程部分还在发挥作用,在闽东山区奏响了一曲千年不辍的“高山流水”。“黄鞠灌溉工程”2001年获批省保单位,2017年10月,被列入《世界灌溉工程遗产名录》,称其“作为一项奇迹性工程,已有1000多年历史的黄鞠灌溉工程,引进了先进的开渠和开凿隧道的建设技术,使用水动力机械设备和农业生产技术。”2019年列入《第八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深山埋瑰宝,古溪藏密码。当蕉城代表团在墨西哥城接受世遗证书消息传来那一刻,整个霍童溪流域沸腾了。人们载歌载舞热烈欢庆,庆贺这尘封千年的古溪密码被世人解读,尽情讴歌祖先创造的这个不朽奇迹。
欢庆之余,许多人不禁在问,这千年奇迹是如何创造的?黄鞠又是何许人?笔者也心存疑问。带着这个问题,笔者走进霍童溪流域,察看工程水系,走访水利专家和有关人员,并翻阅相关资料,还原了“黄鞠灌溉工程”的来龙去脉。
事情还得从隋朝末年讲起。隋大业年间,隋炀帝举全国之力,用六年时间开凿一条大运河,大运河连接了五大水系,全长超过两千公里,分为通济渠、邗沟、永济渠、江南河四个段落,堪称世界最伟大的工程之一。开凿运河也是隋炀帝暴政的真实写照,因为他不顾民间百姓疾苦,在短时间内便发动上百万苦役完成这个浩大工程。
隋炀帝的专制跋扈,急功近利,靡费奢侈,乱用民力,百姓不堪其苦,民怨沸腾。身为谏议大夫的黄鞠,深知民间疾苦,遂上疏谏规劝,但遭到拒绝。同朝为官的其父黄隆认为黄鞠之谏合伦理得民心,便亲自进宫再谏,隋炀帝不但不听,反将黄隆拘禁天牢。在狱中,黄隆嘱子:“帝非明君,儿等不必再苦谏,应远避他疆,择地立业,以免后患,吾当以死尽忠。”并吟诗八句作为儿孙会亲认祖的隐语。诗云:“骏马堂堂出外疆,任从随地立纲常。身居外境犹吾境,志在他乡即故乡。早晩莫忘亲嘱语,晨昏须忆祖蒸尝。愿言托庇苍天福,三七男儿大吉昌。”
黄鞠遵父命,弃官,携儿带女,领着族人和随从五六十人,一路跋涉,避难入闽。他之所以选址福建,是因为他认为,当时闽越蛮地整治管理薄弱,便于容身。入闽后,他打听到,闽东山峦迭幛,更为偏僻,且山青水秀,环境清幽,是块福地。于是,先在靠海的浦源(今七都)往下。后他了解到中国道教四大名宫之一鹤林宫和葛洪炼丹的所在地霍桐山就在此北面不远处,于是又继续沿溪北上,在咸源(今周宁咸村)住下来。有一次,他去拜访先期入闽居住在霍桐山下石桥村的姑丈朱福(传为隋光禄大夫)。发现此地荒原广袤,溪水如带,地势开阔,开发空间大,便与朱福谈了对此地开发的设想。朱福觉得黄鞠说得有理,感动之余,便将此处让给黄鞠,自己则易地迁往咸源安身。
黄鞠在石桥安居后,便认真勘察此地山形地貌,他发现这片位于霍桐溪沿岸的土地,居于两山对峙之间的开阔盆地,溪水环绕,众山环护,按古人说的“天人合一”和“九五居中”理念,此地位于八卦的中间地带,乃龙脉之首的风水宝地。但最大的问题,就是河床低,溪水得不到利用,白白流去;再就是经常发洪水,一旦山洪暴发,为害严重。
如何变水害为水利,让看得见却够不着的流水,流进田地,流进村庄,灌溉作物,造福百姓,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黄鞠的心头,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想到了大禹,采用疏导结合办法治理水患,造福百姓;他又想到了正在开挖的大运河,集万千民众凿地成河,发展水运。脑子里整天都在琢磨与水有关的事情,想从中得到启发,变水害为水利。
当时的霍桐溪将霍桐盆地一分为二,右岸石桥洋,数千亩地;左岸松岸洋(现文湖、郑厝一带),万余亩地。两岸均因水位低于河岸,溪水虽在咫尺,两旁土地却一片荒芜。黄鞠入闽前,曾参与大运 河工程修建,并负有监督之责。正是这一段经历,使他接触了水利技术和工程管理。黄鞠运用古代水准测量技术进行测量后得知,右岸兴修引水工程相对容易些,于是他决定先从右岸做起,并设计了规划。
正当黄鞠准备组织队伍开工之际,不想却遇上了一股来自民间的“风水”阻力。原来有人说,右岸如修渠引水,必经龙腰山,而“龙腰”一旦受伤,破了“风水”就会“断代代官贵”,而且还会带来天灾人祸,于村民不利。黄鞠是个有胆识、不信邪的人。他耐心向村民说明修水利的好处,声称“只要能发万代香火,不问代代官贵”,力排众议,坚持“凿石龙,腰通巨涧”。
黄鞠坚定的决心,感动了大家,也凝聚了乡亲们。黄鞠招募、培训了一批铁匠和石匠,向他们传授中原修渠凿洞的技艺,并积极筹备打铁和制造手推车的原材料。按照规划,黄鞠要在渠首修筑20多米长的石坝,并在龙腰山凿出一米多宽百米长的石渠,连接长渠,把隔座山梁的霍桐溪支流大石溪之水引进村里。
黄鞠组织起了一支修水利大军。他是总指挥,他的五个儿子是骨干,女儿丹鸾和碧凤也都是“队长”。这批来自河南固始的移民,男女老幼齐上阵,镢头挥舞,筐箕交替,挖土撬石,挥汗如雨,干得热火朝天。铁匠棚中的炉火更是彻夜不息,铁花四处飞溅,叮当响声回荡山谷,錾子、铁钎在这里淬火、锻击,一把把显得青锋毕露。工地上钢钎、錾子、楔子、铁锤此起彼落,一声一声,一寸一寸,空谷走锤,山摇地动,众志成城,击石有痕。
经过九年的艰苦努力,黄鞠带领家人和乡民,克服重重困难,终于在坚硬的花岗岩山梁上开凿出一条长百余米、宽2米、深约3米的石渠,又修起了一条长达两千多米的水渠,让大石溪之水穿过山梁,流进石桥洋。人工开凿的龙腰水渠,犹如一条挂在深山陡壁上的“天河”,依山就势,日夜奔流,成了一道亮丽的景观。
“天河”让5千余亩的荒地得到灌溉变成良田。并利用落差,建起五级石碓,驱水顺流,加工农副产品,也使石桥等村庄民众方便饮用上了溪水。黄鞠还按易理,在村头挖了日、月、星三湖,在村中挖砚池、金鱼池,在村尾建罗星湖。星罗棋布的大小湖泊,如片片明镜扮亮了村庄,保障了村民用水,发挥着防火、防旱和防涝的作用。
今天我们站在水渠旁,回望历史,仍被震撼。在技术和器械都非常落后的1300多年前,破山岩修长渠,引水灌溉,简直不可思议。在这过程中黄鞠和他的家人率先垂范,一直干在最前头。而黄鞠既当指挥官,又是技术员,犹为难得。
右岸水利工程完成后,黄鞠并没歇一口气,更没有停下脚步。他开始考虑霍桐溪左岸的水利问题。虽然黄鞠对左岸工程的难度早有思想准备,但对岩石实地测试后,还是让他感到有点意外,岩石的坚硬程度要比右岸更甚,而且开凿的隧道水利工程的总长度是右岸龙腰主渠的7倍多。开凿如此复杂的涵洞,并且要求洞洞相间,洞渠一体,水准均匀,这是前无古人的水利工程。
如何在坚硬的花岗岩山体中破岩凿洞,这是首先要解决的关键问题。他反复思索后忽然想起,早年他在担任修运河督官时曾听说的“火烧水激凿石工法”,就是在没有火药的情况下,采用“火烧水激”破岩凿洞,“积薪一炬石为圻,锤凿既加如削腐”的“烧石翦术”。他还听说,大禹开龙门,李冰凿宝瓶,汉明帝掘石门隧道都用过。黄鞠转念又想,大禹当年豁的是山口,李冰凿的是明渠,汉明帝开凿的是交通隧道。而自己 这次开掘的可是长度数倍于龙腰水洞的水利隧道,其间要凿数百米的山岩涵洞。虽说工程不如先人所做的浩大,但特点和作用不一样,对火烧水激法的用薪量、时间长短和冷却的水体,都有明确的要求。尽管有难度,黄鞠还是决定,采用这种办法开凿岩体隧道。
为了通俗理解“火烧水激法”,我们请教了有关专家。他们介绍说,“火烧水激法”古代采矿使用过。“火烧水激法”也叫火龙法、火门法,俗称烧火龙或烧火门,其过程是采矿工先观察被采矿岩的纹路节理,选取大块矿岩并取位,用三块“牛公石”砌筑一个小火灶,称“火龙灶”。在灶中架柴片燃烧,再用一两块耐火瓦片,用于引导火焰直冲石壁焦点上。火龙灶燃烧后的火力入石,矿石渐渐开裂发声,随着温度的加高、火力的深入,岩石最后会发出爆竹声,随之石屑纷纷落下。采矿工以此可以判断出火烧达到的温度与对矿石的影响,待火龙烧到应有程度,矿工骤然向矿岩泼上冷水,暴热的矿岩突然遇冷收缩,产生裂缝。因矿岩质地纹理与坚硬程度差异,有的烧到几小时经泼水就可开裂,有的则需要水泼后的第二日才慢慢开裂。开裂后,矿工便可用錾子、锤、铲等工具沿岩石裂缝敲打撬开,将矿石肢解成冶炼所需的矿石块,挑运到炼矿窑炉冶炼。
原理弄通了,实践更重要。这回黄鞠面对的是“琵琶隧道”工程,即在绝壁如盘、延绵数里的琵琶山开挖水渠,特别是要在“挡路”的数百米山岩中开凿隧道,工程非常艰巨。如果说,右岸工程更多是“飞天”明渠,那左岸更多的则是入地暗道,如果说右岸侧重是水利小范围综合利用,那左岸则是水利的大面积灌溉。工程难度大,但效益更好。这就要求隧道的开凿,既要考察灌溉量,又要考虑便于清淤,水道要精准,排洪要及时。
说干就干。黄鞠设计了穿山隧洞与出洞后明渠两两相间,共同引水,如一柱巨笛,节节相通,处处露孔,其中的涵洞纵连成串的蓝图。黄鞠一声令下,队伍开向山岩,他的女儿丹鸾、碧凤扛钎走在前头,五个儿子更是凿石掘洞的“五员虎将“,难活、重活,攻坚活,黄鞠的儿女带头干。在黄鞠带领和指导下,黄鞠团队意志如盘,不畏艰难。一些族人乡亲受其感动,也积极协助筹款,协调“后勤”和备料。连女眷和幼儿也尽其所能,执箕扛筐,提壶送水,工地上呈现出一派热火朝天的场面。
在琵琶洞隧道开挖中,黄鞠始终在一线指挥。但见猛火灸烤,水柱激荡,岩壁暴裂,石片剥落。“火烧水激法”的成功应用,使坚硬的山体在一寸寸崩溃,隧道也在一寸寸地推进。蕉城区发改局原副局长、水电工程师陈寿德告诉我们:“这个隧洞火烧不是烧几个小时,有时是要烧几天,才能达到要求的温度。达到以后,水泼一下,还不一定会脱 落,还要第二次烧,整个过程推进是非常慢的。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十几年的光阴过去了,黄鞠团队的意志和汗水令巨岩顽石化为屑片,坚实的岩心透进了柔和的光线。黄鞠带领家人和乡亲们,硬是在山腰的坚石中凿出了一条长达700多米的水利隧道。如今尚存五处保存完好的隧道,共83.5米。我们看到,洞不宽,仅容一人行走,一米多样子。洞壁的石块上尚有一些黑色的痕迹,为当年烧柴火之后留下的。高度约有2.5米,洞顶修成半圆形,有一种穹顶的感觉。
琵琶洞凿成后因常有蝙蝠来巢,故又称蝙蝠洞。蝙蝠洞与引水明渠相连接,工程长达7500米。牵引着霍童溪左岸的流水流进湖头洋(今湖头、文湖、郑厝一带),开发了这片二万多亩处女地。从此,“湖源远流,岁旱不竭,附近之田,尽成沃壤。”接着黄鞠又花大力气做了两件事:一是加强防洪,保住成果;二是植树造林,绿化环境。
工程成功了,黄鞠却须发全白,儿子也青春耗尽,两个女儿因佐父治水误了婚龄而终身未嫁,黄鞠一家人和其团队成员都为凿洞修渠作出了贡献,功不可没!
黄鞠是个有大志者,也是位有福之人。他有幸经历了隋文帝、隋炀帝、唐高祖、唐太宗和唐高宗五朝和“隋文帝盛世”“唐贞观盛世”两大盛世。他携家南迁时已46岁,在霍童筚路蓝缕奋斗了42年,享年88岁。一代伟人,后人永志。
黄鞠灌溉工程告竣发挥效益后,代有维护,至迟于12世纪整个体系至臻完善,对当地的经济社会发展发挥了重大作用。而且给霍童溪流域造就了弥足珍贵的历史、科学、文化、社会和景观审美价值。1956年石桥村利用工程水系建起了闽东第一个水力发电站,虽然功率只有26千瓦,只能点亮100多个15支光电灯,却创造了闽东农村最早使用水电照明的历史。2017年中央电视台《记住乡愁》栏目组专程来霍童拍摄“黄鞠灌溉工程”,赞其“无与伦比的古朴沧桑和巧夺天工的精致”。
如今,1300多年过去了,部分水利工程还在发挥效用。当年黄鞠用“火烧水激法”开凿的水利隧道,仍环绕在山岩边,远看犹如一支斜插的巨箫,日夜在吹奏着“高山流水”的动人歌曲,把人们的思绪带回隋唐年代,遥想那“南国愚公”黄鞠的至伟功勋!
(本文原载于《福建文学》2023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