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心塑海人
景 艳
认识一片离岸的海,很难。海边的憧憬,大抵是一名游客的冥想,带着童话与心境的浪漫,若想真正潜入海的深处,与那海有一次推心置腹的对话,近乎奢求。无法企及与到达的海的秘境,仿佛需要神与自然的加持,以获通关密语。连接岸与海的,是淘海人;解语情与境的,是塑海人。一枝一叶,一石一土,因为这大海的关联、这妈祖的信俗、这人心的倾注,便有了别样的参悟。
一
那小小的一枚,玛瑙一般,圆润而光滑。握在手心里,还带着温热。黑褐的底色,海一般深沉,云朵般的绵白,似海波堆出的沙滩,密织着波纹。那打磨成珠的海柳,带着丝丝细细的腥味,是大海的味道。很难想象,一个小时前,它还似一截枯木,残根断枝般的不起眼,经历了择、切、钻、锉、磨、抛光一道道工序之后,如打开层层面纱的少女,瞬时有了令人惊艳的重生。
捏着厚厚一迭砂纸,现年70岁的黄金富告诉我,从粗到细二十多种型号,是手工打磨一个海柳精品必须经历的程序,每用一张就是要把上一张磨砺的痕迹完全抹去。黄金富是岛上名人,从事手工劳作近40年,对海柳的“执念”一往情深。我们到访,他欢喜地将自己收藏多年的海柳原株及作品一件一件地搬出来,就像一个殷殷推介自己孩子的慈父。小女儿黄必英担心他浓浓的乡音让人听不懂,从旁当起了翻译:“别看这海柳细细的,粗也不过直径三四厘米,但年龄不小。它们生长在大海的深处,每年只能长高5毫米,要长成1米高,起码得200年时间。它质地坚韧,水浸不腐,火烧不坏。加工成烟斗、手串什么的戴在身上,对身体很好,百年千年都不变色。”
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海柳萌生情愫的,黄金富只记得小时候到姥姥家,每每出海捞回了海柳,姥姥就不开心,要对这“烂树根”唠叨许久,认为没有什么用。黄金富不以为然,却总觉得这姿态纤美,刚中带柔的枝条未必似姥姥说的那般一无是处。有一次,他拣了一株,问门口摆糖挑子的师傅收不收,“没有想到,人家说要。给我切了好大一块糖,还问我还有没有。我一下子就觉得这海柳是个好东西。”
也许就是那糖的甜蜜构筑了一个孩童关于海柳的最初梦想。二十多年前的某一天,黄金富看到有人拿海柳做烟斗,说是可以清肺止咳。但见锯掉枝干之后的海柳头,一番刀飞锉走,竟然显出幽玄静谧、风情万种的釉色,他一下子有了别样的心情。于是,这位铁匠的儿子开始收集海柳。
以最初帮父亲制作船用辊轮,以及打银打金的经验,黄金富将那些功夫最后全落到了海柳上——那是他的兴趣所在。黄必英告诉我,每天早晨喝早茶的时候,爸爸便会搬出自己收藏的海柳,一边喝着茶一边凝神静气地观察它们,“这个方向看一下,那个方向再看一下”,想象着它们可以变成的模样,只待灵光闪现,马上就把它记下来。
固定的、正削的、反切的、扫尘的……仅仅是加工海柳的工具,黄金富就有好几箱,一旦进入创作,便是夜以继日,“连饭都不想吃了”。“十二生肖”“西游记”、湄洲女推磨、龙头拐杖……那雕出的船细致到一桨一锚都齐备,那磨是真正可以推动的,而那龙头里含着的珠可以在嘴里滚动而不掉出来……黄金富把那一件件精心雕琢打磨的艺术品摆在他新房子的橱窗里,起上吉祥的名字,让自己和客人欣赏,再高的价格也舍不得出售。
“和其他艺术品加工原料不同,海柳只能顺着它的走势和形态加工。早些年,那些海柳去头去尾称斤卖钱,如今,很难买到了。”黄金富拔拉着盘子里切成段的海柳,不免感叹。他说,梦想着能够有自己的品牌,让更多的人能够认识海柳,知道海柳的珍贵。
二
人说“北有泥人张,南有捏海人。”黄亚棋是湄洲岛上大名鼎鼎的“捏海人”——福建省妈祖信俗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到访的那天,湄洲岛已经接连下了几天的雨,出海的人少,马路上人也不多,黄家的客厅却依旧热闹。一看,都是问诊求医的人。我这才知道黄先生原是当地一位有名的医生。他身着一袭月白色汉字中式薄衫,戴着眼镜,接诊开方,从容淡定。面对我们的到访,他抱歉地笑笑,约我们下午再来。
不是要采访手工艺人的吗,怎么是位医生?看出了我那点狐疑,带我前往的吴国春赶忙领我到后院一间小屋子。一进门,见桌子上、竹匾里都是白褐色的各种“鱼干”——墨鱼、鲳鱼、黄鱼、鳗鱼、鲤鱼……正想问这天气何以晾晒得如此干燥,定睛再看,却全是手工捏塑的半成品,还有螃蟹、海星、鳄鱼、虾等,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未及上色,倒有了种阳光晒透了的感觉。此情此景,能将一名医生与手工艺人联结起来的,是一把游走的刀和匠人的心,介于手术与手艺之间。
黄亚棋有许多竹制的、牛角做的刀,大多是他自己做的,连不同型号的吸管都可以成为雕鱼鳞的好工具。午后,它们摆在黄家客厅的长条桌上的中央,和那些彩色的塑板、雪白的面团在一起,是面塑学习的好材料。十来个女人和孩子围绕着,或揉或搓或团或捏,都是黄先生的学生。有趣的是,几位大人还在捏三角包练基本功,几个孩子已经着手在做有一定难度的鱿鱼了。黄亚棋温和的眼光停留在一位孩子的作品上,带着不动声色的喜悦告诉我说,12岁的周洛逸刚刚去北京参加了中国科学院大学的民间技艺展:“福建省就推荐了10名,在‘两弹一星’博物馆,连院士们都来参观,有纪念牌呢。”
因为是暑假,孩子们有兴趣就来家里学,开学之后,黄先生就会到学校去给孩子们上课。他说,现在每个学校都开设了乡土教育课程,在湄洲岛,就列入了他的手作。来来去去,都是义务教学。他说,当年母亲告诉他,自己的伯伯是湄洲岛上捏面塑的最后一位传承人,可惜28岁就过世了。自己重拾这门技艺完全是靠母亲的回忆和自己的摸索,其间走了不少弯路。现在,义务传授,就是希望这手艺能够传承下去,发扬光大。许多文人墨客来到湄洲,总要慕名到访,除了文化交流,还为求得黄先生的手作。他们喜欢那种艺术家之间高手对话的感觉。为了赶制妈祖庙会贡品所需而放弃世博会扬名机会的人并不多,黄先生是一位。
我请黄先生现场示范,他笑笑,没有推辞。不用实物模特,也不需照片参照,那鱼的样貌如同刻在了脑中,唾手可得。但见他左右开弓,快而娴熟。捂、捏、揉、掰、拉、抻、挤、团、推,生出许多不同的力道。那团白在手里顺滑辗转,服帖得就像精确排列的矩阵,随意调度。轻抹按压现鱼形,竹篾切划塑尾鳍,竹签轻点唇眼出。黄先生告诉我说:“一条鱼的前后鳍不一样,不同鱼种的鳍也不一样,都要分开做好粘上去,来不得半点马虎。”点鱼眼时,他顺手从旁拿过一只章鱼毛坯,用钢笔在它眼部一画:“知道吗?章鱼的眼睛是M形的呢。”为了让鱼眼“活”起来,黄先生动了不少脑筋。
看着那带着透明质感的鱼鳍、那呼吸般半合的鱼唇,还有那暗藏着狡黠的眼神,我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那鱼儿只是贪玩跳到了岸上,蹦回水里就会游走了。以为大功告成,黄先生却说:“还没上色呢,那是最难的。”每一种鱼都有不同程度的色差,为了最接近真实,他除了到市场上观察实物之外,还通过电脑图片解构,每一种色都要调试好几回。
三
一望无垠的海日夜奔涌、坦荡雄浑。它包容,默默承接消化着各种渠道注入的水流;它慷慨,将所孕育的生命以最无私的方式奉献;它有情,以无穷的变幻给予人类思维信马由缰的驰骋。然而,人类不当的攫取与“馈赠”终究让海的颜色日渐憔悴。黄金富说,如今能捞到的海柳越来越少了;黄亚棋说,他希望他捏的“海”可以保存更长的时间。表面上并不相干的两个观点却在某一个时空交汇处提出了同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维系住大海对人类旷世恒久的情感。
作为海洋生物形塑的符号之一,海柳虽名带“柳”字,形似柳树,实际上并不是植物,学名“黑珊瑚”,属腔肠动物类海洋生物,通常生活在水深30米以下的海底岩石上。据说,海柳在深海之中,枝头上的小叶是会闪闪发光的,只要将海柳拔起,它所附着的整块石头便也就化了。海柳原有弹性,离水一段时间之后才会变得坚硬。近些年来,由于海洋污染及全球变暖等因素的影响,海生物的死亡率越来越高,渔民们打捞到海柳的机会也越来越少。黄金富告诉我:“海柳分死柳、活柳,有的海柳离了海还能保持着活性,做成手串戴着,可以吸收人体内的火气,自己会变得越来越红。”
海柳原有“海底活化石”之称,寿命可长达千年甚至上万年,而今,在人类缺乏节制的“恩宠”之下,和许多海洋生物一样,海柳也有了短命之虞。黄金富积攒多年的库存一点点被开发,他既高兴又心疼:“每一枝海柳都是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增值前景看好,却是用一枝就少一枝了。”
相对于用贵重稀缺材质塑形的艺术品,用面粉为主原料制成的海产贡品显得少了些高大上的贵气,但与生活的联结更加密切,更接地气,所展现的文化更为丰富多元。自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以来,各地民间信俗渐渐恢复,湄洲岛上妈祖的庙会越来越热闹,贡品需求越来越大。一场大型的庙会需要168种,一般的也要40种,作为岛上唯一一位捏海人,黄亚棋先生总是忙得不可开交,老祖宗传下来的习俗,祭祀不用真鱼真虾,都用海洋生物面塑。
原因很简单,新鲜的海产品摆放几天就会腐烂变质,不仅有损环境,人也不能吃。早年或许有节省开支方面的考虑,而今,生活水平提高了,环保不浪费成为了人们最优先的考虑。在湄洲岛生活的先人们曾传下古训,农历三月二十三,妈祖诞辰前后数日内,渔民不能下海捕鱼或垂钓,现如今,每年三个月到三个半月的休渔期已是必守之规。黄亚棋以前习惯于用面粉、糯米、植物油、蜂蜜“捏海”,保留几天就会开裂变质,后来,通过不断地摸索、尝试,将配方改成了面粉、白乳胶、泡沫胶等,再加上以丙烯代替水彩,不仅将保存期从一年拉长到五年,还能保证摔不坏,洗不烂,晒干之后不褪色。别看这些小小的改进,日积月累,对资源的保护、对人观念的提升都有潜移默化的影响。
采访结束,感叹于匠心之下,那枝叶、那尘泥在指尖上潋滟、生动,幻化而生,可谓巧夺天工。转念一想,真正赋予它们生命的或许并不是那小小的刻刀,是大自然的源远流长。贴近那海,才能听懂海浪的声音;融入那海,才能感知暗流的方向。敬畏、感恩——海面有风,海底有年轮。
(本文原载于《走进“八闽旅游景区”·湄洲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