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6-09 12:15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黄黎星

 

【国学经典导读】

 

《春秋公羊传》导读

黄黎星

 

《春秋公羊传》,简称《公羊传》,或称《公羊春秋》,是儒家经典“春秋三传”之一,是一部以挖掘《春秋》的微言大义、阐释《春秋》的思想内涵为主的经学著作。与《左传》以记载史实为主不同,《公羊传》用问答的方式解经,对《春秋》史事的解释十分简略,而着重于逐句传述《春秋》经文的大义。作为今文经学的重要经籍,历代经学家常以《公羊传》作为议论政治的工具,在历史上曾经产生过相当大的影响。

 

《春秋公羊传》,简称《公羊传》,或称《公羊春秋》,全书约四万多字,《汉书·艺文志》著录为十一卷,是注释、解说儒家经典《春秋》的三部“传记”(另两部是《左传》和《穀梁传》)之一。《公羊传》上起鲁隐公元年(公元前722年),止于鲁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与《春秋》起讫时间相同。

《春秋》是春秋时代鲁国的史书,它以编年体的形式,极其简略地记载了从鲁隐公元年(公元前722年)至鲁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共二百四十二年间周王朝及诸侯国的大事。由于《春秋》纪事过于简略,一般只记载事件的结果而略去其间具体过程的叙述,同时,更由于后代儒家学者多认定《春秋》乃圣人孔子所作,孔子以特殊的“春秋笔法”,在书中寄寓了博大精深的政治、伦理思想,所谓“言简意深”,故而在《春秋》问世之后,便出现了不少注释、解说《春秋》具体内容或思想蕴含的著作,《公羊传》就是其中之一。

据《汉书·艺文志》记载,注释、解说《春秋》经文的著作,原先共有五部,即:《左氏传》三十卷,《公羊传》十一卷,《穀梁传》十一卷,《邹氏传》十一卷,《夹氏传》十一卷。这五部著作中的后两部,即《邹氏传》和《夹氏传》,早在汉代就已经失传了。而保存下来、流传至今的《左传》、《公羊传》、《穀梁传》这三部,就被称为“《春秋》三传”。

关于《公羊传》的作者和成书年代,东汉初年戴宏在《春秋说序》中提到,《公羊传》的思想内容,由孔子的弟子子夏所传,其后,子夏传于公羊高,高传于其子平,平传于其子地,地传于其子敢,敢传于其子寿。至汉景帝时,寿乃与齐人胡毋子都著于竹帛。(戴宏《春秋说序》,见唐·徐彦《春秋公羊传注疏》)据此说法,从受教于孔子的子夏开始,公羊高、公羊平、公羊地、公羊敢、公羊寿五代以口授的形式传承授受《公羊传》的内容,到西汉景帝时,公羊寿才和齐国学者胡毋子都一起,把《公羊传》的注释、解说写成文字。其间经历了春秋后期、战国、秦汉漫长的历史年代。这一看似记载完整的传承谱系,其实也留下疑窦:从子夏出生的公元前508年,下距西汉景帝初的公元前156年,大约有三百四十多年,而公羊家族从公羊高到公羊寿只传了五代,每代要相距六十几年,这不合常理,难以置信。

《汉书·艺文志》著录曰:“《公羊传》十一卷,公羊子,齐人。”唐·颜师古注称:“名高。”认为公羊子就是公羊高。后人多从此说。然而,据戴宏在《春秋说序》所说,公羊高只是《公羊传》的传授者之一,既不是最初的形成者,也不是最后的写定者,所以,若将《公羊传》的撰著归于公羊高一人,似有失允当。其实,在《公羊传》中,就曾出现过多位阐发《春秋》微言大义的学者的名字,除子公羊子之外,尚有子沈子、子司马子、子女子、子北宫子、高子、鲁子等,书中还记录下他们的话语。《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春秋公羊传注疏》考证辨析说:“今观传中有‘子沈子曰’、‘子司马子曰’、‘子女子曰’、‘子北宫子曰’,又有‘高子曰’、‘鲁子曰’,盖皆传授之经师,不尽出于公羊子。定公元年传‘正棺于两楹之间’二句,《穀梁传》引之,直称‘沈子’,不称‘公羊’,是并其不着姓氏者,亦不尽出公羊子。且并有‘子公羊子曰’,尤不出于(公羊)高之明证。”可见,《公羊传》不是公羊子(高)一人所作。比较合理的推测是:《公羊传》从先秦到西汉的传承授受,既有公羊氏家族学者的世代相传和增益,也有子沈子、子司马子、子女子、子北宫子、高子、鲁子等其他学者参与传授和创作,是历时三百多年时间、经由诸多学者集体参与创作的著作,最后由公羊寿和他的弟子胡毋子都于西汉景帝时写定成书。《四库全书总目·春秋公羊传注疏》署为“汉·公羊寿传”,以“著于竹帛”者署名,还算合情合理。

《公羊传》写定于汉景帝初年,自其诞生后,即受到汉代帝王的宠爱,得到汉代士大夫、学者、儒生的青睐。汉景帝时,公羊寿的弟子胡毋子都及董仲舒,就以《公羊传》立为经学博士,是《春秋》三传中最早立为博士的。胡毋子都的学生公孙弘,本为布衣百姓,因为传习研究《公羊传》有成就而被征为博士,后来又擢升为丞相,封平津侯。董仲舒是西汉《公羊传》的大家,当时,朝廷每逢有疑难事项,往往派使者或廷尉前去请教,董仲舒每每依据《公羊传》予以解答处理,为此,他还写了《公羊董仲舒决狱》十六篇,以《公羊》学说审断两百多件大事。《汉书·儒林传》记载:“武帝尊《公羊》家,诏太子受《公羊春秋》,由是《公羊》大兴。”传胡母生《公羊》学的弟子众多,有名的除公孙弘外,还有兰陵褚大、东平嬴公、广川段仲、温之吕步舒。后来,又有齐人任公、贡禹、管路、左咸、鲁眭孟、颜安乐、严彭祖等均以治《春秋公羊传》得显。《公羊》学派的势力在西汉时期极为强势。汉代帝王,特别是汉初的帝王,如此宠爱《公羊传》,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公羊传》的思想,诸如维护君权、尊崇华夏、大一统、天人感应等观念学说,可以为汉代帝王的政治统治、思想统治提供经典的支持,理论的借鉴,有助于加强帝王权力,巩固统治地位。

从西汉后期开始,随着“《春秋》三传”中属于古文经学的《左传》逐渐受到重视,地位提升,作为今文经学的《公羊》学,面临日趋衰微的严峻形势,地位下降,还不断遭到古文学家的批评。同时,治《公羊》的学者本身也有不少弊病,如只贵文章而不重义理,偏重谶纬之学等,“至有倍经任意,反传违戾者,其势是以讲诵言至于百万,犹有不解。”(《春秋公羊传解诂·序》)东汉后期的经学家何休对此感叹不已:“余窃悲之久矣!”他决心继承汉初以来《公羊》学的事业,花了十七年心血,撰成《公羊解诂》,“略依胡毋生条例,多得其正,括使就绳墨焉”(《春秋公羊传解诂·序》)。《公羊解估》作为两汉《公羊》学之集大成著作,博采众家精华,成为权威之作,流传至今。唐代徐彦著《春秋公羊传注疏》,为何休的《解诂》作注。后世的《十三经注疏》中的《公羊传》,就是采用了何休《春秋公羊传解诂》的解诂,以及唐徐彦的注疏。

东汉以后,《公羊》学逐渐走向没落。直到清中叶,缘于考据学的兴盛,清代学者陆续对《公羊传》进行研究,也因此而促使《公羊》学思想又有了一次复兴。清代《公羊》学的复盛,自庄存与、庄述祖、刘逢禄发其端,由龚自珍、魏源承其绪,至康有为而臻于高峰。康有为借孔子改制之说,构建起崭新的“公羊三世”观,即“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成为戊戌变法运动的基础。康有为“三世说”的提出,是《公羊》学思想在中国封建社会的最后一次闪光。

《春秋》三传虽然都是注释、解说《春秋》的著作,但由于作者不同,对经文的理解和认识的角度不同,其注释、解说的侧重点及方式自然也就有所不同。总的来说,《左传》以叙述历史事实为主,展示了《春秋》经文所提及的事件的具体过程,《公羊传》和《穀梁传》则以《春秋》经文为据,以阐发其中的“微言大义”为主。

例如,《春秋·隐公元年》记载:“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郑伯就是郑庄公,段,是郑庄公的弟弟共叔段。《左传》详细记载了相关的史事:郑庄公姑息养奸,纵容其弟,其弟骄纵欲夺王位,而后,庄公设计打败共叔段。庄公怨其母,并将母亲迁于颖地。后来自己也后悔了,经由颖考叔规劝,母子又重归于好。《左传》记载了发生在两千八百多年前的“郑伯克段于鄢”这一历史事件,将其过程具体可感地展现出来,使我们仿佛进入时空隧道,面对面地聆听史家绘声绘色地讲述这一事件的缘起、发生、发展和最后结局。而《公羊传》对此的阐释,却呈现出与《左传》完全不同的形态,它以设问而后回答的形式,分析经文中“克”等字眼的含义:

 

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克之者何?杀之也。杀之则曷为谓之克?大郑伯之恶也。曷为大郑伯之恶?母欲立之,己杀之,如勿与而已矣。段者何?郑伯之弟也。何以不称弟?当国也。其地何?当国也。齐人杀无知何以不地?在内也。在内虽当国不地也,不当国虽在外亦不地也。

 

从上文可以看出,《公羊传》在对“郑伯克段于鄢”这句经文的注释解说中,没有对相关具体史事的介绍,而主要是就《春秋》将郑庄公打败图谋篡位的弟弟共叔段的记载中所使用的“克”字的含义,进行解说,指出《春秋》的这种记载,是要彰显郑庄公的过错;又指出,对于共叔段,直称其名,而没有说他是郑庄公的弟弟,因为共叔段有相当于国君的地位;还指出,记载了“鄢”这一地名,也是因为共叔段想夺位自立为君。最后还联系齐人杀死公孙无知而不记载具体地名的情况,解说相关记载的“义例”。

《公羊传》对《春秋》经文进行了逐句逐条的解说,在具体解说时,《公羊传》采用的是设为问答的形式,如上引的“郑伯克段于鄢”这一段,“克之者何?”“杀之则曷为谓之克?”“曷为大郑伯之恶?”“段者何?”“何以不称弟?”“其地何?”“齐人杀无知何以不地?”均为设问,以引出阐发、解释、说明、判断的回答。《公羊传》所设的问题,有针对经文而问的,也有与经文无直接关系的旁涉性的问句。

《公羊传》的内容,可大致概括为四项:第一,是挖掘、阐释、发挥《春秋》经文的“微言大义”,这是《公羊传》最为注重的方面,也是其特色所在。第二,是归纳《春秋》的“书例”,《公羊传》认为,孔子作《春秋》,除了将他的思想贯注于微言大义之外,还将他的褒贬、论断通过特定的纪事方式及体例表达出来。所以,归纳“书例”,是《公羊传》一个颇为重要的内容。不过,《公羊传》所归纳的“书例”与《春秋》的实际内容未必完全符合。第三,是配合阐释《春秋》经义而附带记述当时的史实,其记述与《左传》有异有同。第四,《公羊传》还对某些经文辞句作文字的训诂,以及对礼仪名词作训诂。

《公羊传》所体现出的理论思想的特色,可以从三个方面来把握:

第一,是《公羊传》的政治性。《公羊传·隐公元年》的“春王正月”,也就是全书的开篇,说:“元年者何也?君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这是由《春秋》尊王论,延伸而成“大一统”的政治思想,作为《春秋》的最重要原则,为后王立法。《公羊传·哀公十四年》,也就是全书的最后几句,说:“君子曷为为《春秋》?拨乱世,反诸正,莫近诸《春秋》。则未知其为是与?其诸君子乐道尧、舜之道与?末不亦乐乎尧、舜之知君子也?制《春秋》之义,以俟后圣,以君子之为,亦有乐乎此也。”《公羊传》认为孔子在《春秋》中贯穿了“拨乱反正”的政治大义,从而为强化中央专制集权的“大一统”服务。

第二,是《公羊传》的历史观。《公羊传·隐公元年》有孔子写《春秋》“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之说,此语又见于《桓公二年》、《哀公十四年》。以此为依据,《公羊》学者形成了一套“三世说”的历史变易的观点,人们可以据以推演,来划分历史的发展阶段。董仲舒发挥了《公羊传》的学说,认为“《春秋》分十二世以为三等,有见有闻有传闻”(《春秋繁露·楚庄王第一》)。何休注《公羊传》,更糅合了《礼记·礼运》关于大同、小康的描绘,发展成为具有系统性的“三世说”,认为孔子著《春秋》,是取春秋时期二百四十二年“著治法式”,将社会治乱兴衰分为三世:衰乱──升平──太平。清朝嘉庆、道光年间,《公羊》学重新兴起,清代经学家刘逢禄等人着重阐发《公羊》学的“张三世”等微言大义,认为“《春秋》起衰乱,以近升平,由升平以极太平”。晚清康有为更大张其说,以《公羊》三世说作为变法维新运动的思想武器。根据《公羊》学家的论述,人类历史的演进,从“据乱世”进入相对平和稳定的“升平世”,再到“太平世”,这是社会发展轨辙。其实,《公羊》学家所描述的历史发展进程,与其说是一种“规律”,不如说只是他们的一种理想。

第三,是《公羊传》比附论。《公羊传》注重《春秋》的“微言大义”,又注重《春秋》的“书例”法则。汉代《公羊》学家称《春秋》书法有“三科九旨”,即于三段中寓九种旨意。关于“三科九旨”,何休、宋衷的说法不同。《公羊传·隐公元年》“隐公第一”,唐徐彦疏:“问曰:《春秋说》云:《春秋》设三科九旨,其义如何?答曰:何氏(何休)之意以为三科九旨,正是一物。若揔言之,谓之三科,科者,段也;若析而言之,谓之九旨,旨者,意也,言三个科段之内,有此九种之意。故何氏作《文谥例》云:三科九旨者,新周,故宋,以《春秋》当新王,此一科三旨也。又云: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二科六旨也。又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是三科九旨也。问曰:案宋氏(宋衷)之注《春秋说》,三科者:一曰张三世,二曰存三统,三曰异外内,是三科也;九旨者,一曰时,二曰月,三曰日,四曰王,五曰天王,六曰天子,七曰讥,八曰贬,九曰绝。”按:三世指夏、殷、周,三统指夏为人统,殷为地统,周为天统;时、日、月,指记述的详略;王、天王、天子,指称谓的远近亲疏;讥、贬、绝,指书法的轻重。“诛心”是《公羊传》的一大特色,诛心要通过对历史事件的“讥”或“贬”等来表达。这些内容,都可以说是《公羊传》的比附论。因此,《公羊传》训释《春秋》,颇多牵强附会之处。上述两项都是极重要的“微言大义”,其他明显的还有:隐公三年讲讥世卿;庄公四年讲“九世复仇”;闵公元年讲“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等。诸如此类都可以大加引申比附。汉儒还总结出《春秋》的“三科九旨”之说,谓春秋上本天道,中用王法,而下理人情。天道者,一曰时,二曰月,三曰日;王法者,一曰讥,二曰贬,三曰绝;人情者,一曰尊,二曰亲,三曰贤。

《公羊传》的政治性、历史观和可比附性的三大特点,在儒家经典中是不多见的。

《公羊传》有东汉何休撰《春秋公羊解诂》、唐朝徐彦作《公羊传疏》、清朝陈立撰《公羊义疏》。通行本有清阮元《十三经注疏》本,中华书局影印,1980年第1版。1995年,蒋庆出版《公羊学引论》一书,为当代公羊学重兴之滥觞。

王维堤、唐书文合撰的《春秋公羊传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刘尚慈撰著的《春秋公羊传译注》(中华书局2010年版)可作为阅读、学习的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