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8-23 10:10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李连生

【国学经典导读】

 

《窦娥冤》导读

李连生

 

感天动地《窦娥冤》,因其对不公的控诉、对正义的呼告、对黑暗社会现实的揭露和反抗,使“愤者扼腕,悲者掩泣”,在古典戏曲中被称为“悲剧之首”,且“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

 

《窦娥冤》,元杂剧,四折一楔子,元关汉卿著。

关汉卿,身世不详,一说大都(今北京)人,或云山西解州人,或云河北祁州人。元钟嗣成《录鬼簿》说关汉卿是“太医院尹,号已斋叟。”关汉卿是元代至元、大德年间,活跃于北方杂剧创作圈中的著名剧作家,是当时一个杂剧创作团体“玉京书会”的首领,后人称颂他是“驱梨园领袖,总编修帅首,捻杂剧班头”(明贾仲明《续录鬼簿》)。关汉卿“生而倜傥,博学能文,滑稽多智,蕴籍风流,为一时之冠。”(元熊梦祥《析津志》)他不但写戏,还亲自上场演戏,“躬践排场,面敷粉墨,以为我家生活,偶倡优而不辞。”(明臧懋循《元曲选》)他是广大下层社会百姓的代言人,小人物往往成为他剧中的主人翁。他和杂剧演员、歌儿舞女广泛交往,在《南吕一枝花•不伏老》套曲中自称:“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那,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铜豌豆”是“老嫖客”之比喻,从中可见其放浪形骸、诙谐幽默和兀傲不驯的性格,亦不无玩世自嘲的酸辛。

关汉卿一生创作杂剧达66种,今存18种,《窦娥冤》、《单刀会》、《救风尘》等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因其地位、贡献和影响,关汉卿被称为“元杂剧的奠基人”。

《窦娥冤》从古代流传的“东海孝妇”的故事演化而来,汉人刘向的《说苑》、班固《汉书•于定国传》、晋人干宝《搜神记》都有记载。《窦娥冤》继承了这一故事的基本情节。窦娥家境贫寒,三岁丧母,七岁时父亲将她卖给蔡婆做童养媳抵债,至17岁结婚,婚后仅两年,丈夫病亡,成为寡妇。窦娥的婆婆蔡氏以放高利贷来收取“羊羔儿利”,无力偿还其债务的赛卢医起了杀蔡婆婆之心,蔡氏在危难之际意外地被张驴儿父子救出。可是,张氏父子不怀好意,乘机要将蔡氏婆媳占为己有。窦娥坚意不从,张驴儿怀恨在心,趁蔡氏生病,暗中备下毒药,伺机害死蔡氏,逼窦娥改嫁;但阴差阳错,张父误喝有毒的汤水而死;张驴儿嫁祸于窦娥,以“官休”相威胁,实则强行“私休”,逼迫窦娥嫁给他。窦娥毫无惧色,与张驴儿对簿公堂,不料楚州太守桃杌(此乃“梼杌”的谐音,梼杌,“四凶”之一,一名傲狠,又名难驯,明显是把其比做傲狠难驯的野兽)却大言不惭地声称:“但凡来告状的就是我的衣食父母”,为的是“我做官人胜別人,告状来的要金银”,昏庸贪酷,是非不分,听信一面之辞,奉行“人是贱虫,不打不招”,滥用酷刑,将无辜的窦娥打得三次晕死过去:“捱千般打拷,万种凌逼,一杖下,一道血,一层皮!”“肉都飞,血淋漓”,然而窦娥仍不屈从,后为蔡婆婆免受毒打,才不得已含冤招认,被判斩刑。临刑前,窦娥满腔悲愤,发出三桩誓愿:血飞白练、六月降雪、亢旱三年。“不是我窦娥罚下这等无头愿,委实的冤情不浅;若没些儿灵圣与世人传,也不见得湛湛青天。”三桩誓愿果然一一实现。三年后,窦娥父亲窦天章出任两淮提刑肃政廉访使,窦娥鬼魂前来托梦控诉,其冤情最终由父亲重审才得以昭雪,张驴儿、赛卢医、桃杌等恶人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窦娥冤》是一出社会悲剧。在元代,社会秩序失范,吏治黑暗,官吏贪墨,滥刑虐政,导致冤狱重重,“覆盆不照太阳晖”。元代对赃官污吏防范之周密,惩治之严厉,在《元史•刑法志》中有详尽的记载。但纸面上的励精图治只能说明当时吏治腐败得不可收拾,已经成为公开的事实。元成宗大德七年(1303),这正是关汉卿的晚年,全国二十二道中的七道即在三分之一的统治区内就罢免了一万八千四百七十三名赃官污吏,处理了五千一百七十六件冤狱。当然被揭发的赃官和冤案只是其中小部分,实际情况要严重得多。这就是《窦娥冤》以至元代公案剧之所以产生的社会背景。同时,官府同权豪势要、地痞流氓相互勾结,串通一气,残害百姓。《窦娥冤》戏剧情境的形成,与此有着密切关系。像张驴儿这类无恶不作、横行乡里的社会渣滓,其无法无天的罪恶图谋,竟然有官吏为之撑腰,衙门成了罪犯逍遥法外的场所。而梼杌这样的昏官不仅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反而得到升迁,世事的荒谬乖错,可见一斑,同时亦可见出当时妇女地位。对于窦娥的冤情,剧中未明确写桃杌是否收受贿赂,但审案过程中桃杌竟然想当然地偏向张驴儿一方,对于案情中明显的漏洞视而不见,对窦娥“则我这小妇人毒药来从何处也”的质疑听而不闻,只一味率意断狱,任情用刑,打了窦娥又要打蔡婆,以屈打成招为目的,将公平正义抛诸脑后。在这里,《窦娥冤》情节发展的偶然性,反映出社会生活的必然性,具有深刻的典型意义:“这些悲剧不仅是一个时代的镜子,也是长期的封建社会所产生的几千年的镜子。”(郑振铎语)

剧本塑造的窦娥形象既善良又刚强。她是尽孝守节、本分善良的封建社会妇女的典型,一向遵守传统的伦理纲常。作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的小人物,一生命运悲惨,但都逆来顺受,安分守己。七岁被卖掉,对父亲却无怨言;丈夫死后,年纪轻轻本可再嫁,却要求守寡:“我将这婆伺养,我将这服孝守,我言词须应口。”恪守贞节,竭尽孝道。然而即使如此小心翼翼,却仍屡遭不幸,这使她对“恒定不变”的天理产生怀疑,“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的命运为什么轮不到她头上呢?她嗟叹道:“满腹闲愁,数年禁受,天知否?天若是知我情由,怕不待和天瘦。”天若有情天亦老,但天公却置若罔闻,她只好委之于天命和轮回:“莫不是八字儿该载着一世忧?谁似我无尽头!”“莫不是前世里烧香不到头,今也波生招祸尤?劝今人早将来世修。”

另一方面,窦娥又是坚贞不屈,勇敢抗暴的烈女子。婆婆软弱,受张驴儿父子要挟,便要妥协,窦娥却严辞拒绝;遭受昏官严刑拷打,宁死不屈于淫威;临死也要痛斥天地的不公;即便做鬼也不忘伸冤雪恨。

马克思曾赞扬古希腊悲剧《被缚的普罗米修斯》里的主人公是“最高贵的圣者和殉道者。”有人说窦娥也带有一定程度的殉道者的色彩,正如王国维所说“剧中虽有恶人交构其间,而其蹈汤赴火者,仍出于其主人翁之意志。”其实窦娥所殉之道,固然有封建礼教的“节”和“孝”道,但更多的是维护人性的尊严。窦娥从委曲顺从到不无怀疑,从无奈妥协到奋起反抗也是想做奴隶亦不能、最终被逼上梁山的结果。窦娥的这种不自觉的反抗精神,保护的不仅是贞节,更是女性的尊严;牺牲自我,拯救亲人,为传统美德的体现,主观上并没有太多出于维护孝道的考虑。

窦娥面对悲剧命运和悲惨世界做出的生与死的抉择,不由让我们想起了《哈姆雷特》剧中那段著名的独白:“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窦娥没有哈姆雷特重重顾虑的延宕和犹疑,在面对“人世的鞭挞和讥嘲、压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轻蔑的爱情的惨痛、法律的迁延、官吏的横暴和费尽辛勤所换来的小人的鄙视”时,她没有“逆流而退”,而是走上了积极的反抗之路。从揭露“衙门从古向南开,就中无个不冤哉”,到控诉“不告官司只告天。心中怨气口难言。”为维护人格尊严,在被逼无奈的时候,她爆发出激烈的反抗火花,怒火喷薄而出人间绝唱:

 

没来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宪,叫声屈动地惊天。顷刻间游魂先赴森罗殿,怎不将天地也生埋怨。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日月比喻君临天下的皇帝,鬼神比喻掌握生杀大权的官吏,窦娥叱天责地的哭号,矛头实直指现实社会腐败的当权者和不合理的社会制度。古来女子中,如此痛快淋漓发表反抗宣言的似乎找不出第二人来。

窦娥临刑前的三桩无头誓愿是一腔怒火和怨气的发泄,“若果有一腔怨气喷如火。定要感的六出冰花滚似棉。免着我尸骸现。”“你道是天公不可期。人心不可怜。不知皇天也肯从人愿。做甚么三年不见甘霖降。也只为东海曾经孝妇冤。如今轮到你山阳县。这都是官吏每无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难言。”“浮云为我阴,悲风为我旋。三樁儿誓愿明题遍。”这是天人感应思想模式的体现。剧终判词有云:“昔于公曾表白东海孝妇,果然是感召得灵雨如泉。岂可便推诿道天灾代有,竟不想人之意感应通天。”“不告官司只告天。”“天”是皇权的象征,否定了天即否定了人间世俗权力的统治的合法性,这其实是变相的对人世皇权的控诉。

楚州大旱三年,不能做片面理解,这不是给无辜百姓制造另一重悲剧,“天灾”是“天谴”的象征——用异象来表达天道对人间君主的谴责,不如此不能彰显冤情的深重和感天动地的力量。正如亚里士多德《诗学》所谓:“一桩不可能发生而可能成为可信的事,比一桩可能发生而不能成为可信的事更为可取”。文学比历史更富于哲学意味,就在于它描述的事情带有普遍性和必然性。人们宁愿相信窦娥的这三桩誓愿能够实现,且应该实现,这不是浪漫主义,不是空想主义,也不是逃避主义,而是出于对信仰、真理和正义的坚信,故窦娥虽死,其行为却带有榜样的激励作用,肉体可灭,精魂永存。迄今民间祈雨祭祀时还经常搬演《东海孝妇》或《六月雪》,当是“冤结叫天”、伸张正义的信仰在民俗活动中的体现,正是这种信仰,成为中华民族数千年来,绵延不绝的力量所系。

王国维说“元剧最佳之处,不在其思想结构,而在其文章。”这话对关汉卿的剧作并不合适。关汉卿剧作无论从思想还是文章可以说都是“一空依傍,自铸伟词”,这并非过誉。王国维曾引用尼采语“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来比拟李煜的词作,其实用于《窦娥冤》也是恰如其分,此剧可说是“字字看来皆是血”的“以血书者”也。关汉卿的其他剧作也多是这样以血泪写就的,所以他才是一位难以企及的开拓者,明代韩邦奇将他与司马迁相提并论,清初黄宗羲称他为豪杰,良有以也。

关汉卿为本色派语言大师,他的剧作,语言不避俚俗,不雕琢藻饰,此剧的语言既然质朴自然,又酣畅泼辣,“语语明白如画,而言外有无穷之意。”正如王国维评论元杂剧时所说:“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挪之于关剧也允为的评。

明代叶宪祖把《窦娥冤》改编为传奇《金锁记》,却将其雅化、驯化、说教化,丧失了原作的悲剧精神。如写窦娥的丈夫并非夭折,而是一举状元及第;窦娥也因行刑时天降大雪,提刑官惊骇,急令刀下留人,得以不死。一出控诉统治者迫害平民百姓的悲剧,就蜕变为一出歌颂神明、歌颂清官的庸俗喜剧,原作的现实主义精神就被阉割了。

京剧又根据《金锁记》改编成折子戏,又名《六月雪》,其中上演较多的有《探监》、《法场》两折。1838年,巴赞《窦娥冤》法文全译本出版。20世纪初,宫原民平的日译本问世。而英、德译本也逐渐出现。前苏联还曾演出过《窦娥冤》的全剧。

此剧现存版本有:明陈与郊编的《古名家杂剧》本、明臧懋循《元曲选》本、明孟称舜评点的《古今名剧合选•酹江集》本等。今人版本众多,张友鸾、顾肇仓选注《关汉卿杂剧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吴晓铃等编校《关汉卿戏曲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58年版)、王季思主编《全元戏曲》(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蓝立萱《汇校详注关汉卿集》(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等皆可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