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3-07 16:11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廖文茂

儒雅的囚室


瞿秋白就义地


我对汀州试院仰慕多时了……

汀州试院始建于宋代,坐北朝南,庭院结构,由门楼、院坪、大堂、后厅、厢房等建筑群组成,为古汀州所属八县科举应试秀才之场所,多少客家学子,从这里走出,走向秀才举人,走向进士翰林,走向人生的千秋功名。因此,汀州试院成了汀州学子无比景仰的儒雅圣地。然而,谁也不曾想到,汀州试院却有另一番传奇。

穿过大堂与后厅之间的左横廊,往北廊折进十余步,是试院的左厢房,也是“瞿秋白囚室”了。这个单元小院,自成天地。房前有天井,天井上植有两棵石榴树,通风采光都不错。房间应该说是一间雅室,为了防潮,特地做了杉木地板,抬升地面两尺,类似楼房,因而进入房间需上两三级台阶。

作为“瞿秋白囚室”,自然要保留“囚禁瞿秋白”时的样子。囚室不大,长宽丈许。室内有一张小床,一张小桌,一张小凳。其他生活用品,诸如笔砚、书籍,没有展出。《多余的话》手稿没有展出,首次刊载《多余的话》的杂志《逸经》也没有展出。囚室显得有些空旷,也显得有些寂寥。

乌云密布的1934年10月,中央红军第五次反围剿失败,被迫进行长征。瞿秋白被留了下来,并由赣南向闽西突围,欲通过汀江航道经汕头潜往香港或上海。1935年2月26日,瞿秋白艰难地突围到长汀四都水口时不幸被地方保安团俘获。他佯装成书店古董商人,暂时蒙混过关,被押解到上杭监狱。不久,由于叛徒告密,身份暴露,国民党如获至宝,派重兵押往长汀。

1935年5月9日,瞿秋白被“请”进了雅室。是时,雅室前的天井,红红的石榴挂满蓓蕾,满树新绿。从被抓获起就抱定就义守节的瞿秋白,住进囚室。他来到天井,嗅了嗅石榴蓓蕾,颔首道:“蓓蕾作伴!斯室不陋!”请瞿秋白进雅室者,是国民党军第三十六师师长宋希濂。他奉命入闽剿共,在长汀驻防,师部就设在这儒雅的汀州试院。宋希濂在黄埔军校时做过瞿秋白的学生,两人有师生之谊。宋希濂跟共产党还有一种藕断丝连式缘分。他在黄埔军校第一期时曾加入共产党,同窗学友贺衷寒、胡宗南、冷欣参加戴季陶组织的孙文学会组织,他跟陈赓、徐向前、左权参加周恩来倡导的中国青年军人联合会组织。北伐途中,随军进击江西,蒋介石突然集合队伍,宣布共产党站到左边排队,宋希濂愣了一下,没有毅然站出去,就被当成脱党了,之后一直受到蒋介石的赏识重用。当宋希濂知道中共要员瞿秋白在自己的防区内俘获的消息后,他心情郁闷,觉得棘手。一个国军师长,如何去审问一个大名鼎鼎的理论家?他传令不要把瞿秋白下狱,而是拘留在汀州试院师部,与自己为邻。他给瞿秋白送来夏天的青衣短褂,还派少校军医为他治病,每天配给营养丰富的长汀豆腐。是宋希濂的文化良知,才使瞿秋白得到规格优厚的礼遇。



瞿秋白就义前遗像

为了劝降瞿秋白,蒋介石派来了中共问题专家与特工人员,还有福州调查局局长、龙岩调查室主任等人。他们风尘仆仆,来到汀州试院,与三十六师军法处组成军事法庭,名为审问,实为劝降。宋希濂躲在汀州试院客厅后面,偷听劝降过程中的双方对话后,他对劝降毫无信心,知道瞿秋白铁心守节,越发敬佩。

少校军医是瞿秋白老乡,参加学生运动时加入共产党,以后脱党了,随军从医之余,喜好金石,就大胆向治印名家瞿秋白索要图章。瞿秋白闲来无事,就刻了一方图章送给他。可是,没有想到,国民党军三十六师中,还有一些黄埔军校和莫斯科东方大学出身的军官,由于宋希濂对瞿秋白的特殊礼遇,他们纷纷闻风而动,前来叙旧并讨要题诗或图章。瞿秋白死意已决,有求必应。于是,一方一方图章,从瞿秋白的囚室中流出。后来连普通士兵受此感染,纷纷效仿,求图章者源源不绝。瞿秋白深感自己来日不多,越发有求必应。于是源源不绝的图章,从汀州试院的囚室里源源流出,源源不断地流进国民党军三十六师的官兵手中,成为一种罕见的军营文化风景。宋希濂高高地站在城楼观风景,使得平日充满火药味的军营顷刻间变得儒雅无限……

这是怎样的一种军营儒雅呢?这是军营里的儒雅?还是试院里的儒雅?这是军人的儒雅?还是文人的儒雅?这抑或是一种中国人的中国式儒雅?

心志儒雅的宋希濂,是多么希望得到一方瞿秋白的图章。但他始终尴尬地不敢面见自己的老师,只能把自己的希冀藏在心底。

在汀州试院的囚室里,瞿秋白不单单是在刻图章,他还对自己执掌中国共产党短暂的历史进行反思,用马克思主义来研究中国的现代社会。犹为难得的是他在《多余的话》中坦然地言及到他的终极理想———“我对于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的终极理想,却比较有兴趣”。瞿秋白的确是一个有终极理想的人,尽管他犯过不小的错误。当然,他对自己的文学与政治的“二元人生”也进行深刻反思,他始终认为自己更适合于做一个中国式文人,他对自己的政治人生认为是一种阴差阳错式的“历史的误会”。由于他被王明集团驱逐出党中央,多年来处于王明路线打击排斥的逆境中,现又囚于敌室,不免流露出一些悲观的消极情绪。但他心灵坦荡,不出卖党,不出卖同志,大义凛然,视死如归。透过这篇发自肺腑的自白,可以清楚地看到瞿秋白灵魂中某些本质的东西。“如果人有灵魂的话,何必要这个躯壳!但是,如果没有的话,这个躯壳又有什么用处?”他决意赴死,这些反思于他是多余的,所以就叫《多余的话》吧!开头一句引言“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是对他悲情人生的喟叹。最后一句话“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世界第一”是对长汀豆腐的由衷赞叹,把长汀豆腐提升到“中国豆腐,世界第一”的高度,是因为长汀豆腐的确价廉物美,有口皆碑,在他体弱多病的时候滋养过他。《多余的话》严格解剖自己,把血淋淋的灵魂赤裸裸地呈现于显微镜下,坦然无私地作自我审判。它流露出来的深沉、低回的生命悲情,留给人们无穷的思索。但瞿秋白始终充满自信,党和历史最终会给予他公正的评判,所以他在《多余的话》中说“愿意受历史的最公开的裁判”。

其实“多余的话”并非“多余”,而是一种曲笔,为的是《多余的话》能够顺利走出囚室。又是文化良知,驱使宋希濂网开一面,同意让这篇伟大的奇文走出囚室,走出试院,走向世界,从而使中国革命史与中国文学史,双双增添了一篇千古绝唱,也把汀州试院的小小囚室衬托得儒雅无限……

宋希濂对瞿秋白是无限钦佩的,特别是在他审读了《多余的话》之后。但两党之争,各为其主。他多么希望瞿秋白能够免于用刑。但蒋介石的电令已到,他只能喟然长叹。瞿秋白临刑的前一天,宋希濂备上小酒,恭请瞿秋白来会客厅小酌,既是饯别,也是挽留。师生两人就此展开一段有趣的关于信仰的对话———

宋希濂:“瞿先生,我是黄埔的学生,我实在不愿意处在现在的位置和您谈话。瞿先生,眼看共产主义在中国行不通了,您站到三民主义这边来不仍然是我的老师吗?”

瞿秋白:“感谢你一个月来生活上对我的照顾,感谢你天天送豆腐,让我握刻刀的手指更加有力。至于你说的孙中山解释的新三民主义,已经由于蒋介石的背叛而死亡了,中国的未来只能依靠共产党人和人民大众在斗争中去创造。你还年轻,也许有一天你终于可以看到这个事实。”

宋希濂:“我尚未能同意,但我敬佩先生始终一贯的信仰。请允许学生敬你一杯。”

瞿秋白站起来,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然后“砰”地一声,掷杯而去。

宋希濂默然肃立,为老师送行。

1935年6月18日,瞿秋白走出汀州试院里的这间囚室时,天井上的两株石榴花,双双怒放。红红的花瓣儿,犹如火球一般灿烂。瞿秋白走上前去,嗅了嗅石榴的馨香,告别地说:“再见了,红红的石榴花!谢谢你陪伴我39天。”说完,瞿秋白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囚室,昂然就义在卧龙山下的罗汉岭上。

汀州试院,秋桂飘香,让人不舍离去。在这满院弥漫的馨香中,我蓦然想起,1949年,时任国民党川湘鄂边区绥靖公署中将主任的宋希濂,在四川省峨边县被我中国人民解放军俘虏。炮火连天,沧海桑田,天翻地覆,时局巨变。宋希濂想起了当年发生在汀州试院与中共要员瞿秋白的一段对话,如今应验了,共产党终于得天下。他无以赎罪,潸然泪下。1959年,宋希濂得以特赦,此后一直为中国和平统一大业而奔走……

临别汀州试院之际,我又一次回望汀州试院里那间囚室,仿佛觉得它益发儒雅矣!



参观瞿秋白同志被囚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