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4-23 00:00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

解放前夕一个大学生的生活实录


1948-1949年,是中国历史上风云激荡、天翻地覆的年份。就在1948年秋我考进复旦大学新闻系。1949年5月上海解放,随即参军南下福建。60多年过去了,冲破黎明前黑暗的那段大学生活,依然鲜活地跃动在我的记忆里。

读书

进入复旦大学不久,辽沈、淮海、平津三大战役相继打响,我们的学习生活,除了按教学计划进行之外,还带有那个动荡年代的鲜明特点。

譬如新闻系开的时事新闻课,本来是我们大学一年级的专业课。教师是上海新闻报总编辑赵敏恒,他讲授的内容不搬教材,而是针对当时人们密切关注的国共和谈与前线战局,讲了许多鲜为人知的内幕消息。例如“引退”后的蒋介石如何在奉化溪口老家掣肘“代总统”李宗仁派出的代表团,拒不接受中共提出的条件,妄图“划江而治”。淮海战役打响,飞机时时从学校上空掠过。赵敏恒便即兴讲到被困压在狭小地区里的黄伯韬、邱清泉等兵团的窘境。怎样哄抢国民党飞机空投的物资;怎样在解放军用支前民工推着小车送来的白面馒头吸引下,跑出战壕投诚……如此等等,报纸上看不到的新闻,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听众,不仅本校文、商、理、工等学院的一些学生来了,连附近的农民也来了。小教室盛不下,改到大教室,后来索性开放大礼堂,密密麻麻坐满了人.迟到的只好站在墙边,爬在窗台上,堪称“蔚为大观”。回想起来,这门课我几乎没有学到专业知识,却悟出了一个道理:即新闻要真实,要用事实说话。尽可能有情节、有细节,说得生动有趣。这个道理终生受用。

与之截然相反的是“三民主义”课。孙中山先生倡导三民主义,我们理解,但不满于国民党当局“挂羊头、卖狗肉”。尽管“三民主义”被规定为各系一年级的必修课。可许多同学并不买账。遇着“三民主义”,便躲到图书馆看书。老师急了, 想出一招:点名;旷课三次者不及格论。逃课族也有对付的办法:派若干代表,分坐于教室各个角落,装出不同声调应答:老师觉察到了,很是无奈,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解放前夕,复旦大学汇集了一批名教授。如《共产党宣言》第一个中文翻译者陈望道、史学家周谷城、作家章靳以、法学家张志让等等。有的是我的授课老师,有的可以旁听。独到的观点,精辟的论述,不仅使我学到了知识,更重要的是体会到读书要多思考,敢质疑,还要善于利用图书馆广开视野,博采旁收。

吃饭

我在复旦大学,过的基本上是忍饥挨饿的日子。

我“吃”的是公费,即免交学杂费和伙食费。伙食标准记不清了,只记得吃饭的一些具体情景。八人编一桌,每桌放一个浅浅的小饭桶,一眼看去,只够三四个人的量。编桌时往往是熟悉的同学或者老乡自由结合,谁也不愿多吃,怎么办,只好轮流值日,每天由一位同学分饭,力求平均,一餐不到二大两的夹砂子饭,菜更谈不上,办食堂的也搞些小恩小惠,把整月克扣下来的钱粮拿出一点,到月底打几次牙祭,但难得一饱终敌不过长期饥饿。“穷则思变”,有的同学趁夜黑从农学院地里挖来包菜,剁碎了,撒把盐,电炉一煮,大家分享。不料消息泄露,学校训导员每间宿舍收缴电炉,连这点聊以补充的“小自由”也给扼杀了。

在上海金融崩溃的日子里,出现了有钱吃不到饭的怪事。同学中个别富家子弟不吃食堂,平常都下馆子用餐。不久,“金圆券”急剧贬值,商店无法经营关闭,连饼干之类也买不到,只好从食堂弄些残羹锅巴应急。那段时间,还有一道今天难以想象的奇观,食堂早餐不分桌,摆上几只盛满稀饭的大木桶,任人舀取,舀光不添,逼得许多同学一大早便在食堂外等候,待门一开,蜂拥而入,把粥桶围得水泄不通,高举特大牙缸硬从人缝挤进,捞到满满一缸再挤出来。许多人穿的青布长衫,沾满了片片粥斑,彼此相视,哭笑不得。

饥饿严重损害了正在长身体的青年学子的健康。这是上海学生运动提出“反饥饿、反内战、反独裁”口号的现实根据之一。

学运

1948-1949年,前线的解放军以摧枯拉朽之势胜利推进,作为第二战线的国民党统治区的学生运动也轰轰烈烈地开展。

我不是地下党员,但也和许多追求进步的青年一样,积极投入革命活动。当时,读党的书,唱解放军的歌成了风气,我想方设法弄来《新民主主义论》、《论联合政府》以及丁玲、赵树理的小说,如饥似渴地阅读。这些红色书籍,用低俗封面伪装起来,尽可能在僻静处看,警惕特务学生的监视。

解放军歌曲中,我感受最深的有这样两段歌词:

一段是:“我们的队伍来了,浩浩荡荡。饮马长江……”一唱起来,顿感胜利就在眼前,特别带劲。

再一段是:“跌倒算什么,我们骨头硬,爬起来,再前进。天快亮,更黑暗,路难行,跌倒是常事情……”唱这支歌,鼓励我们不怕牺牲,以硬骨头精神冲黑暗,迎天亮。

我还用实际行动来体现理念。买了钢板、蜡纸等。把解放战争节节胜利的内幕消息,《约法八章》等内容,编印成传单,向家乡县城的机关、学校和亲友,广为散发。随后把钢板等藏进天花板。尽管这些事微不足道,但心里踏实,觉得在革命洪流里也曾注入一滴小水珠。

沪北复旦大学与沪西交通大学是上海学运的两个中心。1948年冬的一天,复旦大学自治会组织了宣传队,乘坐两辆大巴开往交大。守候在大操场的交大同学拥上来和我们握手,锣鼓声、口号声同时响起。两校同学手拉手,引吭高歌,唱起了“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你是灯塔,照亮了黎明前的海洋;你是舵手,掌握航行的方向”。许多人打起腰鼓,挥着彩绸,扭起秧歌,欢声沸腾,热情奔放。国民党统治的心脏,俨然出现了如同解放区的情景,足见学生运动的勇气和威力。

学运的迅猛开展及其震慑敌胆的政治内容,引起了反动势力的垂死挣扎。就在临近解放的1949年4月26日,发生了大逮捕的事件,反动派在全市大中专院校抓进步师生,我是这次逮捕活动的目击者。4月25日夜,我与六位临时住在学校图书馆阅览室的同学轮班值夜护校,刚交完班睡下不久,天蒙蒙亮,听得校门口人声喧哗,隔窗望去,敌人将冲锋枪顶着护校同学的胸膛,逼令开门后,跑步冲进,在全校密布岗哨。随后闯入宿舍抓人,我亲见学校女播音员和一些同学被架着搡进红色囚车,呼啸而去,不久,皮靴猛踢图书馆大门,高声吆喝:不开门,砸玻璃也要进去。图书馆管理员只好开门,只见几个特务身披风衣,面戴墨镜、口罩,脚蹬皮靴,手持有黑名单的讲义夹,粗暴地对我们进行搜身,从衣袋里找到学生证,逐个查对。其实许多学运骨干和地下党已闻风转移。见我们“榜上无名”。特务便打起官腔:“共军逼近市区,我们特来护校,为了保障你们的安全,你们不得擅自离开”。富有讽刺意味的是:我们怕袋子里的几块银元和钢笔被劫,事先藏在门闩洞里,待到敌特撤离,去取时已不翼而飞。这帮特务就是如此凶残和卑鄙。

岁月悠悠,那个特殊年代青年学生的生活状况、斗争经历、精神风貌,今天回忆起来仍让我感到一种青春的激动,于是将之写下。窃以为,这对后来人也许不无借鉴意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