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16 12:08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张 茜



圆明园里哭禹烈

 

张   茜

 

 

下雪了,圆明园里肃穆圣洁,汉白玉“三一八”烈士公墓碑,卫士般屹立在园子西部。这里原是九州清宴殿,寓意九州大地河清海晏,天下升平,江山永固。

三一八”烈士公墓碑,六角飞脊碑顶上塔尖高耸,指向苍天。须弥底座同样六角形,正面阴文镌刻《三一八烈士墓表》和 47个英烈的姓名、年龄、籍贯以及所在单位和职业,这是彼时北平市长何其巩的手书:“……会此役者,或为青年女子,或为徒手工人,或为商贾行旅,皆无拳无勇,激于主义,而视死如饴。”来自福建崇安的北京工业大学学生—江禹烈,名列其中。

禹烈被惨案屠虐时,年仅 28岁。那是 1926年 3月 18日,他走在自己学校游行队伍的最前面,目光坚毅,一遍遍振臂高呼,“打倒段祺瑞政府! ”“打倒帝国主义! ”“废除不平等条约!”突然,罪恶的枪声响起,一颗子弹击进他口中,穿后脑而出,人立时倒地,血流如注。身旁同学张占春急忙附身拉他,禹烈倾尽力气大呼 :“诸君小心,乱则事败矣。”语音未落,卫队挥刀砍杀过来,大刀扎进已经不省人事的江禹烈胸腹,当晚他含恨而绝。游行总领队李大钊、陈乔年负伤,大家熟知的鲁迅的学生刘和珍身中七弹,还遭铁棍劈打,斧刃摧残,当场气绝身亡。

圆形墓地里,座座墓穴环围成一朵傲然怒放的雪梅,禹烈就在第五穴,他躺在这远离家乡亲人的北国园林里近百年了。他血肉模糊的躯体,还疼吗?鲁迅在《纪念刘和珍君》中指出:“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先生称这一天为“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墓园西北角上,还有江禹烈、刘保彝、陈燮三人的姓名与简介,他们手挽手在一座三菱形的纪念碑上,北京工业大学师生用前仆后继的千百双手将他们永远擎举。“苟活着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芒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近百年走来,岁岁春暖花开时,老师和同学们都会聚集这里,敬献上一枝枝亲手制作的花朵。每一朵花出自每一双温热的手,一个世纪了,从未改变,这是谁的规定?是心,是情,是共同的信仰和志向。

在徐徐春风里,在先烈革命事迹的回荡里,塑造出一代代学生的理想和家国情怀。

三一八”惨案爆发后,据说出府娱乐的段祺瑞闻讯扔下棋盘,慌忙赶到横尸载涂、流血成渠的政府门前,这个号称“北洋之虎”的皖系军阀,浑身颤抖,长跪不起。19日,北京工业大学师生马上组成“三一八”惨案工大善后委员会,由校长马君武董其事,公推吕毖、李进峨等 20余人为委员,召开 500余人紧急会议,到会师生无不痛哭悲愤。会议议定:派代表 4人,由马君武校长率领,前往海军部门首,设法领回刘保彝烈士遗体,再派代表前往协和医院领回江禹烈烈士遗体,全校同学在校门前整队迎接,买棺厚殓,灵柩暂停于学校大礼堂;全校同学臂缠黑纱两个星期,校中下半旗志哀,并即日停课;在校内建立纪念碑、烈士亭,由于右任先生题书;组织演讲团即日出发,向社会人士宣讲惨案真相;发表宣言即通电全国,请一致罢市罢课作严重的表示;延请潘大道律师,向地检厅告发段祺瑞、贾德耀、章士钊、宋玉珍诸国贼蓄意枪杀群众,强烈要求处以极刑并没收其财产,以谢国人;定 22日举行公祭;烈士灵柩,厝于校之东院,用砖砌成灵屋,以避风雨,并设法保存烈士血衣;请在北海建立“三一八”惨案殉难烈士专祠,28日召开大规模的烈士追悼大会;赞成民大校长雷殷主张,公葬此次殉难烈士于圆明园;《烈士纪念册》应于“三一八”两星期后印成。惨案发生后,大学校长雷殷率先提议,厚葬烈士于西京圆明园内 —“该处既为历史上之纪念地,风景亦佳,诸烈士合瘗于此,种种上均为圆满。”办理完牺牲学生的相关事宜后,北京工业大学校长,也就是江禹烈的校长马君武,愤于“青年无辜,横遭浩劫”,毅然辞职。

段祺瑞在“首犯听候国民处分”的怒吼声中通电下野,北洋时代从此结束。“三一八”惨案不仅仅是终结了一个政府,更重要的是 —用正义、鲜血和生命结束了一个黑暗的时代。

江禹烈牺牲两个月后,他和刘葆彝的生前好友衷至纯、吴文林以及长辈老师潘谷公、潘祖武等人,护送两位烈士血衣、遗物、巨幅遗像,一路南行回故乡。

到福州,闽北诸省同学会为两位英烈举行了声势浩大的追悼会,著名爱国民主人士潘谷公夫人郑心如率子女敬献挽联:“为国牺牲心可碎,前赴后继志益坚。”

到崇安,各界人士臂缠黑纱,夹道迎接英烈之魂归来,在县立高等小学举行隆重追悼大会。会后,烈士亲属和与会群众手捧烈士血衣、遗像进行游行,江禹烈妻子怀抱襁褓乳儿,手牵蹒跚幼女,接连哭昏倒地,路人无不掩面挥泪。随后,家乡父老又在县立高等小学校门前,为江禹烈修建了衣冠冢和纪念碑。

不管那个哭昏过去的名叫周坤娥的农村少妇如何呼唤,不管那一双幼如嫩芽的儿女怎样依偎坟前,猛士江禹烈的一生都定格在了 28岁。

江禹烈出生于 1899年 10月 25日,那天,他的父亲 —崇安老字号协泰盐店老板,格外欣喜地望着哭声响亮、胖乎乎的儿子,心中充满无限期望。经过反复琢磨思考,给儿子取名江家辉,字甸之。家辉(禹烈)8岁师从二伯私塾启蒙,学习十分刻苦,秉性耿直,坦率好问,同学都笑他戆直、愚钝,但他并不在意,仍是“心有所思,随口而出,无论臧否,不饰文饰。与人交亦常以忠信自勉,故人多乐与交游”。二伯父看在眼里,喜在心头,特地为他取了学名“江禹烈”,加上其父取的“甸之”,寄寓“禹甸之忠烈”,禹甸乃中国疆域也。希望他努力学习,将来精忠报国,做一番利国利民的事业。这个期许既是激励也仿佛预言,江禹烈忠烈在了救国救民的宏途上。正当少年江禹烈如饥似渴地学习《春秋》《论语》和《孟子》时,辛亥革命一声枪响,使他猛然清醒,思考片刻,便和同学们走出私塾,加入推翻清廷、缔造民国的进步洪流之中。1912年初春,参加上海起义立下军功,被攫升为镇江勤务督察长的崇安人刘逊谦将军回乡省亲。这令人振奋的消息不胫而走,人们奔走相告,欢欣激动。刘将军利用探亲假期,启迪民智,宣传革命,号召乡亲剪掉封建的尾巴—长辫子,并组织人员逐家挨户检查敦促。剪刀“咔嚓咔嚓”,一条条扼住人民思想前进的“紧箍咒”辫子,被甩在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竟成封建统治阶级愚弄控制百姓的千年枷锁。少年江禹烈率先剪去脑后“长尾巴”,兴奋得彻夜睡不着觉。新学、新思想、革命,像磁石般紧紧地吸引了他那双探索世界的眼睛,江禹烈暗暗立志,要以刘将军为榜样,做一个献身轩辕、振兴民族的革命志士。

又读了 3年私塾,按照父亲的设想,该是去祖业协泰盐店学徒的时候了。江禹烈经过一番思考,与父亲探讨:“咱家几代人苦苦经营盐店,但苛捐杂税、天年灾荒、盗匪猖獗、官府欺压、军阀混战,让我们日子总是过得战战兢兢、捉襟见肘,这是什么原因?这是为什么?”最后父亲答应了他 —去县立高等小学继续求学,寻求实事真理。这所县立高等小学可非同一般,享有新式学校、中西学堂、革命家摇篮之美誉,培养出了辛亥革命志士、曾任孙中山政府参议院议员的潘谷公等进步人士。江禹烈进入这所富有民主、自由色彩的新式学校后,被禁锢的思想顿时像脱缰野马,驰骋奔放。他求知若渴地学习新知识,博览古今中外有关阐述科学、民主的书籍,思想逐渐成长,视野逐渐开阔起来。

1917年,江禹烈满 19虚岁,遵照父命,按乡俗与仙店的农村姑娘周坤娥结为夫妻,第二年生下一个女儿。妻子贤惠美丽,女儿牙牙学语,小家庭充盈着甜蜜和幸福。这年夏天,江禹烈毕业于县立高等小学。

建立了进步思想、视野雏形的江禹烈,振翅欲飞,他和同窗好友衷至纯等以优异成绩考进了设在福州的省立第一中学。

秋风习习,红叶翻飞,禹烈告别妻女,第一次出远门赴省城求学。省立一中,优秀学生济济,强中自有强中手。江禹烈生活俭朴,刻苦攻读,学习成绩始终名列前茅。这大大激励了同来的崇安籍学生,个个发奋,力争魁首。同乡学生曾敬佩地说,“当时校论,有谓吾邑学子为武夷灵气所钟,实则受江君感化之力为多也!”

福建颇具影响力的进步报纸《闽报》,常以犀利笔锋抨击地方军阀的种种劣迹,深受民众欢迎,江禹烈和同学们省吃俭用也要订阅。后来得知,报纸主编是崇安人,也从县立高等小学毕业,名字叫潘谷公。这让江禹烈喜出望外,他约上衷志纯等同学去登门拜访潘先生。潘谷公主编颇感欣慰,他常常一边给这些来自家乡的学生们泡茶,一边传授推翻旧中国、建立新中国的革命道理。江禹烈汲取了营养般地感到眼前明亮起来,初步认清挽救中国必须铲除军阀、打倒列强。这两位年龄相差 16岁的同乡和校友,成为忘年之交。

五四运动爆发后,福州各校学生纷纷集会,声援北京学生的正义行动,抗议北洋军阀卖国行径。江禹烈和同学们走出校门,加入潮水般的游行队伍,一路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反对卖国条约! ”“坚决抵制日货!”并沿途散发传单,发表演讲,查封、焚烧日货。江禹烈望着沿街成堆成堆的日货对学友说:“帝国主义之所以欺侮我们,就是因为他们经济富裕、科学发达,我们要拯救中华,除了振兴实业之外,就没有其他道路。”从此之后,钻研工业、五四运动发源地北京,成了禹烈四年中学的奋斗目标。

1922年夏天,江禹烈从省立一中毕业,如愿考取北京工业大学,迈上自己科学救国、实业救国的理想之路。他认为,“国家之弱,由于财政竭涸。欲辟财源,舍振兴工业未由”。他回家动员父亲,变卖了家中仅有的几亩田产,支持他北上求学。

到了北京,又是一番新的景象。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北方工农群众革命运动,此起彼伏地掀起,江禹烈爱国热切,义无反顾地走上街头,投身于民众运动。《向导》《先驱》《新青年》成为他手不离卷的书籍,阅读、思考和现实,改变了禹烈原先科学救国、实业救国的认知,“内有军阀之摧残,外有帝国主义之压迫,振兴工业,今非其时”,“我们整日埋首在实验室,固然是好的,但是中国目前用不着这般书呆子,所要的是革命人才”。他坚定地表示“从今以后,吾愿与同志起作革命事业矣”!为了鞭策自己,他写下“乾坤正气”,高悬于自己宿舍的读书处,同乡学友无不动容而肃然起敬。1923年,李大钊领导“驱彭斗争”游行示威,坚决要求撤除军阀豢养的无耻政客彭允夷教育总长。游行学生惨遭反动军警毒打,数百名伤员倒卧在地,鲜血染红几里长街。江禹烈在日记里奋笔疾书:“今日驱彭之请愿不特无愿可偿,反遭国会毒打,致重伤几十人,但学生本神圣不可侵犯,今被此无人格之徒大辱,安肯与之干休!”他立即与福建籍在京同学,共同创办一本《闽灯》杂志,致力于“军阀恶棍之横行,努力攻击 ;青年思想之灌输,不遗余力”。《闽灯》如星火般在全国各地设立了代购点。暑假里,江禹烈回到家乡崇安,与衷至纯、杨峻德等联络闽北在外求学的学生数十人,组织成立了建属六邑国内外留学同志会。他们提出,“要改造社会”,必须“打倒一切恶势力”,来一个“彻底的破坏”;主张从文化宣传入手。禹烈在自己家中办起暑期学校,向家乡人民群众传播革命思想,并把《向导》《新青年》以及高尔基的作品等纷纷寄向闽北各县,推动了闽北地区马克思主义的传播。

这个暑期,家中协泰盐店的运盐船遭到土匪袭击沉没江中,父亲老泪纵横,关闭了祖传实业,经济窘迫,江禹烈面临辍学。他目睹地方官府腐败,兵匪混淆,土豪捐棍为非作歹,穷苦百姓怨声载道,心中更加愤恨旧社会的反动统治。于是经常来往于福州、南平、建瓯及闽北各地,联谊志同道合的学友,宣传革命,切磋真理。当他接到“五卅惨案”发生通电后,立即在崇安高小、县立职业学校、南门小学中进行宣传发动,组织 400余名学生和进步教师进行

罢课游行,散发传单,发表演说。还组织一支洋货检查队,深入大街小巷,封缴日货,并把它们集中在大岭头城陶庙外烧毁。江禹烈领导的学生、教师反帝宣传运动,得到了崇安各界人士的响应和支持,邮电工人、商人也相继罢工罢市。这是崇安县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反帝爱国运动,它为两年后崇安党组织的建立,为以后学生运动和工农运动的发展,起了积极的思想启蒙作用。

暑假还没有结束,江禹烈多方筹集到学费,告别刚刚分娩二胎的妻子和小

女,负箧北上,重返京城。11月 28日,北京爆发了以推翻段祺瑞政权和建立“国民政府”为目的的革命运动—“首都革命”。江禹烈毅然加入学生敢死队,与工人保卫队肩并肩地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面。在神武门前开完示威大会后,李大钊同志率领队伍,秩序井然地向着执政府前进。示威群众包围了执政府,赶跑了警察总监,占领了警察局和邮电局,在段祺瑞的巢穴,险些抓住这个独夫国贼,江禹烈兴奋得彻夜不眠。他为民众的威力而激动万分,也为未能掌握武装推翻段祺瑞政府而深感遗憾。同乡们回忆说,“他在日记中,痛骂官僚,痛骂议员,痛骂政棍,痛骂洋鬼子,痛骂假礼教,痛骂污浊的中国社会”。这年年底,江禹烈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不久又担任了北京工业大学支部书记。

1926年 3月,倾向革命的冯玉祥国民军,在津沽一带打败了奉系军阀。日本帝国主义便派出两艘军舰进入大沽口炮击国民军,国民军开炮进行自卫还击。日本政府竟向段祺瑞提出“抗议”,要求中国政府向日本谢罪,并赔款 5万元,同时还纠集英、美、法、意、西、荷、比七国,于 3月 16日提出了所谓“最后通牒”,要挟中国政府满足其无理要求,否则要决然采取其所认为的必要手段。

面对帝国主义的强权政治,中共北方区委、中共北京地委组织北京各社会团体迅速行动起来,决定在 3月 18日“八国通牒”限期未满之前,举行一次大示威运动,督促段祺瑞严正驳复帝国主义的无理通牒。

3月 17日,北京各社会团体代表到国务院和外交部请愿,被段祺瑞的卫队枪杀,重伤 6人,轻伤数十人。

3月 18日上午 10时,北京各社会团体在天安门前召开国民大会,江禹烈连夜通知应到会的人及时赶去开会,北京学生总会、女师大、师大、燕大、北大、清华、中俄大、工大等 200多个单位约 5000人参加了大会。会后,满腔怒火的群众列队去国务院请愿。队伍在李大钊、陈乔年、赵世炎、陈毅等率领下,沿途高呼口号。江禹烈带领北京工业大学的党团员、学生和工大工厂的工人,走在请愿队伍的中段。中午时分,队伍来到铁狮子胡同的段祺瑞执政府门前,分列数十行,面对执政府大门。李大钊站在整个队伍右边的最前面,中共北京地委西部委员会书记乐天宇,站在西部各团体队的最前面,江禹烈站在北京工业大学队伍的最前面……陈毅和北大党支部书记黄道以及邵式平作为学生领袖,也率队加入到了执政府门前。

队伍站定后,请愿代表上前要求会见段祺瑞,遭到拒绝。段祺瑞的侍卫官逼令代表们退出大门,解散游行队伍。于是,请愿队伍中爆发出一阵阵怒吼:打倒段祺瑞政府! ”“打倒帝国主义! ”“废除不平等条约!”这时,执政府门前布满了军警,左右两边耳楼窗口露出黝黑的机枪枪口,东、西辕门陆续被关闭。而代表们还在激烈交涉,请愿队伍还在高呼口号,军阀们开枪了,预先埋伏的反动军警四处冲杀出来,向着请愿人群乱杀乱砍。霎时间血肉飞溅,天悲地哭。

同学李书信回忆禹烈说,“他目光勇毅,一言未发,跃身一走,竟成我脑幕对他生前最后的摄影”。江禹烈为革命血洒京城,长眠在了圆明园里。他是崇安最早牺牲的中国共产党党员,他的英勇事迹影响和激励了崇安的工农革命运动。

(本文选自于《风展红旗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