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21 17:28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李 雷



徐履峻飞身一跃

 

李   雷

 

 

在武夷山,几乎随处可见溪水,就像随处可见山之葱茏云之变幻一样。它们或宽或窄,或深或浅,宽如大河,细如白练,深时沉静如肩挑重担的父兄,浅时活跃如朝气蓬勃的孩童。溪水滋润了武夷山的青翠和秀丽,正如月华之于月光,美态之于美色。透过车窗,看到绿树掩映着的宽阔溪水时,主人介绍说:“这就是梅溪,下梅、上梅就是以这条溪水而得名的。下梅是‘万里茶道’第一站,而上梅 1928年的暴动,是闽北农民暴动的第一枪。 ”

是的,此行正是要去上梅,访问上梅暴动旧址。而我本人,最感兴趣的是徐履峻烈士 —他是第一次上梅暴动的发起人,也是当时的中共崇安县委书记。我对他感兴趣,是因为刚到武夷的时候,市委宣传部的同志就给我讲了这位传奇人物的故事,说他是一个武功高手,能飞檐走壁,牺牲的时候,先跳到墙上,又跳到房顶饮弹自尽的。之前,他还用手枪射杀了 4个敌人。一个飞身上墙,又辗转跳到房顶的侠客形象,立即就在我的脑海里呈现了出来。然后,我就开始阅读与徐履峻相关的历史资料。

但是,资料显示,徐履峻并非一个侠客,而是一个书生。出生在大埠头村的他,先是在私塾读了几年,因为很有长进,家里便依着私塾先生的意见,送他到赤石镇小学堂继续读书。再之后,他辗转崇安、邵武、浦城求学,1922年入金陵大学。1926年 10月,他返回福建,来到福州。当时的南京作为首都,正是繁华之地,徐履峻为什么要离开?他为什么没有在南京找一个稳妥的工作,或是钻营巴结升官发财?相关资料都记载,他自幼就“痛恨以富压贫、仗势欺人”的人,而不断求学的过程中,他又接触了更多的先进思想,逐步认识到共产主义对解放中国人民的意义。他要回到福州,正是因为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当时正从广东推向东南各省,北伐军入闽,福建工农群众运动高涨。一句话,徐履峻从“首都”的“撤退”,是向其救国救民理想的一次决定性进步。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从这个意义来说,徐履峻就是侠之大者,当时无数心怀家国的革命者,都是侠之大者。到福州后,徐履峻结识了《国民日报》副编辑董涵球和校对衷至纯,在这两位共产党员的启发教育下,他很快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目的地是徐履峻牺牲处旧址 —上梅乡后坜村。我们在暴动纪念馆下车,纪念馆右边就是一个刚刚修建好的停车场,往前走,路两边都是烟田,烟叶肥硕。通往村子的路干净整齐,有小块的水田,田里是正在培育的秧苗。再往前,是几株老树,它们纠缠在一起,形成巨大的树荫,遮天蔽日。树下,是一个亭子,亭子中间立着上梅暴动纪念碑。亭子再往前,是一个红旗造型的纪念墙,墙上镌刻着当年参加暴动的牺牲者的姓名。当时,我意识到自己走进了一幅画中,这幅画的标题叫《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当年的暴动者,无疑就是想画上这么一幅富足恬淡的画卷,因为他们受到了太多的压迫,吃了太多的苦头:在日商资本家的剥削下,造纸工人每天工作 12至 14小时,收入仅2角钱。即便这样,他们还以各种方法来克扣工人菲薄的工资,不按市场浮动价兑付银洋,当时一般 15至 20角兑 1元,而资本家只按10角兑 1元付给。他们还把用水浸过一夜的米,按干米称给工人……

1926年 10月下旬,徐履峻回到崇安,之后他就在国民党左派组织的县农民协会工作,从“认亲攀戚”开始,他日夜奔走,组织农会。1927年,蒋介石在上海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福建的反革命活动更是变本加厉,党的地方组织和革命力量被严重摧残。受到追捕的徐履峻只得秘密转移到武汉,向党中央汇报相关情况。7月下旬,党中央派徐履峻随同党中央秘书陈昭礼及其战友(后成其爱人)潘超人返回福建,重新建立党的组织。三人辗转回到崇安时,恐怖气氛依旧。但徐履峻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安置好同行同志后,他立即进行紧张的秘密活动。7月底,中共崇安特别支部成立,徐履峻被选为特支书记。会后,他又派人护送陈昭礼、潘超人至建瓯,建立了以陈昭礼为书记的中共闽北临时委员会,直属党中央领导。

党的工作要如何开展?工农革命运动要如何展开?徐履峻决定首先恢复和改造崇安农民协会。而要搞好农会工作,就要培养积极分子,要他们都能主动地提高觉悟。为此,徐履峻变卖了自家的田地、茶山,筹集经费,然后派人到汕头、福州等地购买了几百本比较通俗的进步书籍以及许多学习文具,在兴田、枫坡、枫林、南岸、大际、大埠头办了 6所农民夜校……老子说,仁者无敌。鬼谷子说,仁者轻货。徐履峻作为一个共产党人,其所为仁,或当超越二者之说。

革命形势总是在不断变化之中。1928年初,因为苛捐杂税的沉重压迫,崇安开始出现反对豪绅、捐棍的斗争,并酿成冲突。3月,反动政府解散各地农会。4月,已担任福建省委常委、组织部部长的陈昭礼秘密巡视崇安,在县委扩大会上,他传达了中央关于“在闽南闽北布置一个由日常斗争而达到工农暴动的割据局面”的指示。徐履峻以此为契机,决定用“民众会”的名称代替农会,同时积极筹备武器,准备举行暴动。

就是在准备暴动期间,有一次,徐履峻和农民袁赤.等人聊天,他问到几个土豪的事,这些农民都表示,对方与官府、日商资本家勾结太深,他们曾到官府告过,结果,不但没有告成,告状的人中还有几个遭到了毒打。徐履峻就说,你们过去也是反抗过土豪的,为什么这次不敢了?“他们是挑来的水(指外地人),我们是透来的水(指本地人),只要大家团结在一起打,还怕什么? ”袁赤.等人马上说:“怎么不敢打?就是没人带头!”“你们敢打,我敢带头。”徐履峻说。古往今来,有无数战前动员让人心潮澎湃血脉偾张,但毫无文采的“我敢带头”4个字,即便是和恺撒、巴顿等人的讲演相比,也不遑多让,因为它最为生动地展现了一个政党的担当、一个共产党人的担当。

车行武夷山中,时时可以看见有细流从山上涓涓而下,汇入梅溪,汇入崇阳溪,汇入九曲溪,形成静静的深潭、滚滚的波涛,滋润良田、茶山,托起竹排,开启“万里茶道”,同时又奔腾不息,最终汇入大海大洋。那些细流,就是向往新生活的农民,而徐履峻们,就是宽广的溪水,汇集众人的力量,带领着他们一路向前,终成滔滔之势。

当然,也有巨石挡道。徐履峻最终就因为叛徒出卖而遭包围。在他的牺牲处旧址,我看到了一座小山,山上毛竹修长,毛竹下面杂草丛生,不要说是隐藏一个人,就是隐藏一个团,也很难见到半点踪影。1928年 11月 7日,福建省委在关于崇安农民斗争失败情况写给中央的报告中说:“徐(履峻)同志是党内很积极的干部,此次因斗争而牺牲,实是福建党内的重大损失……”可是,徐履峻为什么没有逃到山上?得知被包围之后,他先是跃上阁楼,然后又跳到围墙上,继而又跳到人家的谷仓,他有太多的机会可以逃走了。但是,他选择了回来,选择了飞身跃上围墙,再辗转跃上房顶。因为敌人在用平民威胁他:他若逃走,便处决平民。

徐履峻连续地向上飞跃,以及此后对敌人的精准射击,表面虽是一个技艺高超的侠客形象,但内里却是一个共产党人杀身成仁的生动写照。

从上梅返回市区,我几乎没有再说话,只是尽力想再多看一眼梅溪,尽力多听它的水声。我总觉得,也许我能看到徐履峻当年做群众工作时跋涉的身影,能看到他在溪边和农民交谈时的热情。我总在猜想,今日的溪水里,还有群众当年的惋惜之泪;今日的水声中,还有群众当年心底的呐喊。

(本文选自于《风展红旗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