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3-10 23:07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张玉泉



大浪淘沙

 

张玉泉

 

 

相对来说,我还是比较经常去湄洲岛的,有时是公务,有时是采风,有时是朋友结伴游玩。但每次去,我都喜欢去湄洲岛的沙滩上走一走。次数多了,渐渐有了一些感悟,比如我常常想这沙滩与人的关系,粗粝的沙滩是否造就岛民粗粝的性格,如粉的细沙是否赋予人们柔情的秉性?金色的沙滩是否会给岛民镀上一层金属的属性,让人百折不挠,百炼成钢?这看起来有点玄乎,但在我内心深处一直有这样的一种预设,或许作为一个从海岛上出生的人,我对这种想法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执着,一种深入骨髓、确信无疑的认定。我认定每一位岛民的每一条脉络都打上了辽阔海洋的深蓝色的烙印,血管里都蕴藏着或澎湃激越或沉静如潭的潮汐。那种咸,会让人泛出真与善,淳朴与顽强。

记得小时候的夏天,当天空合上明亮的帷幕,黑色从西边一点一点地弥漫过来的时候,小伙伴和大人们就把一层薄薄的被单缠卷在手臂上,成群结队地涌去海边。天空不能为被,但沙滩却可以当床。躺在上面,沙子会随着人的睡姿的变化而变化,既柔软又坚实,既护腰又舒坦。睡到半夜的时候,就会有一种沁凉从沙滩下面缓缓地侵染上来,从后背开始,同时向头和脚两端蔓延,夏天燥热的身子一下子清爽起来,脑中一片澄明。每逢有夜露,我们就把搁浅在沙滩上的小舢板合力翻个身来,然后躲在船底下睡觉。枕头我们是从来不带的,大家用手在沙里挖一个坑,然后把各自的拖鞋埋在下面,再把沙子略微堆高一点,就当枕头了。那时候孩子比较皮,有时睡得正沉,拖鞋会被别的孩子挖走埋在它处,但绝不会偷回家去。那时,买一双拖鞋代价不小,所以丢拖鞋的人挖地三尺地找。第一天找不到,就打赤脚上学堂,第二天晚上过来再挖。找到的时候欢呼雀跃,似乎迎来了一场重大的胜利,没找到的孩子,挖掘行动会一直延续到整个夏天结束。那时候的岛民,似乎活得并不着急,孩子们也没有课业负担,所以就让孩子们肆意折腾。如今每次踏进沙滩,我就想,一个孩子为了寻找一个目标,用三个月的时间徒手挖遍一片沙滩,这是一次怎样的生命历程?当他们拖着稚嫩而疲惫的双脚在茫茫的沙滩上不断地搜索寻觅,听着海浪拍打岸滩的声响,看着涔涔汗水滴进沙子,不知他们是否会领悟到这是上天用沙子来打磨一个孩子坚毅的性格和永不停歇的脚步,是一个生命中一直存在的长者在丈量一个孩子长大之后所能抵达的远方。远方也许没有沙子,但他们长大后耳边总回响着海浪的声音。当他们陷入困境时,仿佛总有一股无形的动力在支撑,有一种从心底长出的坚韧,陪着他们披荆斩棘。

其实这也是我的心境。因为常年在外,疏于回到自己的出生之岛,所以当自己一个人感到累需要独处需要放空的时候,我就会带上一整套设备来到湄洲岛的沙滩露营一夜,那感觉似乎能从枕着的涛声中再次汲取大海的能量,从柔软的沙滩里挖到坚定的信心。当然这并不是一个海对另一个海的替代,因为海水本身就是相连的。一个岛与另一个岛,我想它们的属性也是相近的,同样是被辽阔无边的大海所环绕,被屹立千年的礁石所震撼;同样有不眠的潮涨潮落,以及一张张古铜色的脸庞在浩渺的海波里出没;同样的一个我,从过去走到今天,躺在沙滩上的时候,又从今天走回到过去。如果说过去是黑白和快乐的,那今天无疑是彩色而浪漫的。不管是湄洲岛的莲池澳沙滩还是九宝澜黄金沙滩,夏天的夜空下,五颜六色的帐篷像一朵朵盛开在夜色里的鲜花,斑斓在金黄的沙滩上,覆盖了一颗颗疲惫的心灵。

有海有沙滩的地方,必然有船。莲池澳沙滩上搁浅着一些废弃的木船,船身黝黑、斑驳,有些船板脱落了掉在沙滩上,曾经嵌进它们体内的锈迹斑斑的钉子还在船身上张望,一动不动。从身上一点一点剥落的暗黑的铁锈,或许是铁钉们没能钉住岁月的赎罪表达,又或是被海浪侵蚀与岁月撕裂的无声抗议。不过无论我如何抵近,都无法进入一艘木船的内心,倾听时间在它身上的回响。只好用我以前在湄洲岛的沙滩上写的一首诗,作为对它们的慰藉。我想,船应该也能感应得到吧。

 

          船

 

       这只疲惫的鞋终于回到了岸上

       回到了它的出生地。

       曾经咒语一般的轰鸣声

       被巨大的天空吞没。

       它成了我的庇护所。

       我每天躺在船底下看书

       看陈旧的纹理暗藏的

       狂涛与夕光。

 

       它曾要力图说服我

       在多年前它刚出生的那片阴影里

       用尚未完成就被宣告取消的行程。

       现在我们合二为一了

       被柔软的沙子盛着。

这就是船本身朴素的宿命吧,就像淳朴善良的岛民,在咸涩的海风中,在炙热的太阳底下,交出今生的一切之后,剩下一个在晨光熹微或者晚霞漫天的时候站在沙滩上扶着船头眺望远方的残烛之躯。也许有时老人和船都会想起曾经在沙滩上派发收获的幸福时光,女人们挑着满筐的鱼虾如沐春风,男人们拖着渔网笑逐颜开,小孩子在船身上爬高爬低。时光不老,沙滩不老,海水不变。唯有人与物被淘尽于岁月的深处。在时光轮回中,不老的岁月又给人们呈上新鲜的事物。比如湄洲岛上的沙滩运动会,沙滩音乐节、沙滩沙雕、沙滩风筝节等,吸引着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客。骆驼在沙滩上缓慢行走,马匹在水边飞奔,大海里游泳追逐的男女老少,木屋上不停旋转的风车,异域风物与海岛风情的奇妙结合,诞生出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感官刺激。

湄洲岛所有的文创产品中,我最喜欢沙雕人物。她让我感觉到沙子是有生命的,她有自己的出生地,有自己的姓氏,有自己的前世与今生。当她到你手里,立在书桌上,立在书柜里,她就用自身永恒不变的神情与姿势把时间凝固,她时刻提醒我们,哪怕是微小的沙子,组合起来同样无比强大,无比久远,而人类,只是她的过客。如此想来,不胜唏嘘,人类所有的争斗,所有的尔虞我诈,所有的熏心名利,所有的不可释怀之物都在那一刻烟消云散。我们再强大也比不过一粒沙子,我们再折腾也熬不过今生。既然如此,不防学会放下,静心做好手头的事,没必要活得太着急了。从这一点上来说,我觉得沙雕对那些来湄洲岛朝圣的人是有启发的,你可以祈求平安幸福,但不可奢求妈祖立即赐予你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一生无忧。我想沙雕也会代妈祖传达给你大爱、立德、行善的本意,因为这沙子随湄洲姓,随妈祖姓,附上了妈祖的灵光吧。我还想说沙子也是有声音的,也会开口说话。当你抓一把握在手心,听她渐渐从指缝间滑落,那流动的声音像夜深人静时曲子的低音部;像秋风吹过树林的轻吟;像细小的海潮悄然爬上沙滩又原路返回的脚步声。沙的体内侵染着海水的咸质,隐藏着海水的心跳和亘古不息的潮音。

除了声音,沙子还是有记忆的。莆仙戏《海神妈祖》里塑造了这样一个情节,一艘波斯商船在海面上遭遇大风浪,危在旦夕的时候,妈祖在睡梦中听到呼唤,把一家子从屋里喊到屋外,把煤油灯抛向茅屋,给迷失的商船引航,从而获救。像这样妈祖救援渔船、商船的事例不计其数,也许它只是一个神话传说,只是一个民间故事,但金色的沙滩用它无数细小的心思,记录并延续着这些存在,雕刻着船只靠岸时人们激动、欢呼乃至泪流满面的脚印,感应着上空沸腾的神性光芒。

如今,一切已是物非人非,一波一波的浪潮早已抹平了童年的记忆,刷新着古老的消遣理念,淘尽朴素笨拙的劳作方式,但这些沙滩永在,海神妈祖永在,守望着这一湾海峡,泽被天下苍生。

(本文原载于《走进“八闽旅游景区”·湄洲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