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0-30 23:47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福建省政协文化文史和学习委、省炎黄文化研究会

 


·“海丝文化与福建”百题·

(厦门卷)66.明中后期厦门官私力量冒禁涉海贸易

 

 

明朝初期实行严厉的海禁政策,厦门官私力量经过长期博弈,终于在明朝中后期冲破重重束缚,形成一股不可逆的海上力量。

明洪武四年(1371年),朱元璋颁布了“片甲不得下海”的海禁政策。其后颁行的《大明律》规定:“凡将马、牛、军需、铁货、铜钱……私出外境货卖及下海者,杖一百……若将人口、军器出境及下海者,绞。因而走泄事情者,斩。”厦门港史志编纂委员会:《厦门港志》,人民交通出版社1994年版成祖登基之后,延续洪武禁治,下令:“禁民间海船,原有海船者,悉改为平头船。所在有司,防其出入。”《明太宗实录》卷二七,第4页明初的海禁政策在一定程度上维护了海疆的稳定,减少了倭寇的骚扰,但也阻碍了海上贸易的发展。

与明初的海禁政策相配合的,是官方控制的朝贡贸易。由市舶司统一收购贡使附载的货物,朝贡贸易成为中外贸易唯一合法的渠道。这种垄断式贸易极大限制了以海为生的厦门人民的生计,因此厦门人民冲破重重阻碍,冒禁与朝贡商人进行私人贸易。鉴于此,洪武八年(1375年),朝廷下谕禁止贡使团与民交易:“占城等三年一朝贡,以贡使挈行,商多诈,阻遏之。”洪武二十七年,又命“严禁私下诸番互市者。帝以海外诸夷多诈,绝其往来,唯琉球、真腊、暹罗许入贡。而沿海之人往往私下诸番贸易香货,因诱蛮夷为盗,命礼部严禁绝之。敢有私下诸番互市者,必置之重法。凡番香、香货俱不许贩卖”(清)陈寿祺等撰:《福建通志》(十),同治十年重刊本,华文书局股份有限公司1968年版,第5127页。由此可见,附庸于朝贡贸易之上的厦门民间贸易屡禁不止,逐渐冲破官方的限制迅速兴起。

面对日益蓬勃的厦门私人海上贸易,明廷不会坐视不管。自宣德至正德年间,不断出台政策申明海禁。宣德八年(1433年),“命严禁私通番国之禁,八月复敕漳州卫指挥同知石宣等严通番之禁”。正统十四年(1449年),“命申濒海居民私通外国之禁。福建巡海佥事董应轸贸易番物泄露事情及引海贼劫掠边地者,正纪极刑。家人戍边,知情故纵者罪同。比年民往往嗜利忘禁,复命申明禁之”。景泰三年(1452年),“命刑部出榜,禁约福建沿海居民,毋得收贩中国货物置造军器,驾海交通琉球国招引为寇”。正德三年(1508年),“命各夷进贡,毋得入境市物,其以物售之者,治以重罪”。但其间,厦门商民“往往嗜利忘禁”,走私活动不断(清)陈寿祺等撰:《福建通志》(十),同治十年重刊本,华文书局股份有限公司1968年版,第5127页

到嘉靖时期,厦门私人海上活动规模更加庞大。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有“佛郎机船”载货泊于浯屿,厦门附近漳泉商民争相与之贸易。巡海道柯乔发兵攻之,但贩者不止,总督朱纨严禁之,“尝获通番九十余人,悉斩之”,“又见浯屿水寨偏安厦门,乃于浯洲、料罗特设战船二十余只,委官哨守地方,赖以无事”,商民怨声载道,“大家不利,连为蜚语中之”(清)陈寿祺等撰:《福建通志》(四),同治十年重刊本,华文书局股份有限公司1968年版,第1743页,然厦门商民“自是络绎通倭”。嘉靖三十一年四月,倭舶数千只乘风突至,停泊于晋南之白沙头屿,漳泉商民前去贸易丝货等。朝廷认为长此以往,则“诈复其直者,遂生嫌隙而倭患萌矣”(清)朱奇珍修,叶心朝、张金友纂:《(康熙)同安县志》,《福建师范大学图书馆藏稀见方志丛刊》第10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8年版,第303—316页。嘉靖三十四年,倭寇五十三人劫掠三省近三月,死伤官兵四千余人,震惊朝野,海禁日严。“闽在嘉靖之季,受倭毒至惨,推其祸始,乃由闽浙沿海奸民与倭为市,而闽浙大姓沿其利,阴为主持,当时抚臣朱纨欲绝祸,本严海禁”(清)陈寿祺等撰:《福建通志》(四),同治十年重刊本,华文书局股份有限公司1968年版,第1743页。但此时厦门海上贸易规模之大、人数之多、范围之广,明廷已经无力禁止。嘉靖三十九年,仍有日本船只泊于海沧,“日本原无商舶,乃西洋原贡诸夷载货泊广东之私澳,官税而贸易之,继而欲避抽税省陆运,福人导之,改泊海沧、月港……每岁夏来冬去,岂可与贡舶相混乎?”(清)陈寿祺等撰:《福建通志》(十),同治十年重刊本,华文书局股份有限公司1968年版,第5128页。同安县文人蔡献臣曾感慨厦门私人海上贸易之盛况:

嘉靖之倭乱,人以为自通倭始。故自朱秋崖开府以来,禁之甚严。而吕宋诸夷之贩,则官为之给引置榷,亦开一面之网,非得已也。然向惟漳民为盛,而同之积善、嘉禾邻于漳者,亦时往,今则自邑治以迄海澨,倾资借贷,而贩者比比。其所挟则苏杭之币、美好之需、百物杂记,无所不有,甚至作优人以悦异类。即一舟之中,亦笼鸡数千头而去,皆前此未有也。彼之银钱日来,而吾之用物几尽矣。且借过洋贩浙之名,而私通倭奴者,若履平地焉。守汎官兵,啖其赂而卫送出海者,闻亦有之。商夷虽不可遽罢,而海上勾倭之禁庸可弛乎?(明)蔡献臣:《清白堂稿》(上)卷八《同安志》,金门县政府1999年版,第654—655页

厦门以邻漳州之便利,加入到漳州海商的贸易活动之中,通过货币中介,交易各地物品,时常通过贿赂手段买通守备官兵,开拓着海上贸易的通道。

隆庆开海,厦门民间贸易进入新的阶段。隆庆元年(1567年),福建巡抚都御史涂泽民请开海禁,“贩东西二洋,发舶在南诏之梅岭,后以盗贼梗阻改道海澄”,打破了明初以来的禁海政策,厦门商民私人海上贸易取得了合法地位。万历三年(1575年),福建巡抚刘尧诲奏请海舶征税以充军饷,分水饷、陆饷、加增饷三种。初税仅6000两,至万历二十一年增至29000有奇,可见当时海上贸易之盛。后因泉州府兵饷匮乏,漳泉道奏议“分漳贩西洋,泉贩东洋”林学增等修:《福建省同安县志》,成文出版社1967年版,第583—585页,并于中左所(厦门)设官抽饷,漳州郡守力言不可,乃罢。但这种开海仅是部分开放海禁,朝廷仍有诸多限制。由此,仍有部分厦门民众冒禁通倭或接济海盗。明代诗文作家董应举曾在《崇相集·严海禁疏》中提及这两种情况:

闽在嘉靖之季,受倭毒至惨……去今未五十年,民又生心,相率与倭为市……即臣闻诸乡人向时福郡无敢通番者,即有之,阴从漳泉附船不敢使人知,乃从福兴界中开洋,不五日直抵倭之支岛,如履平地。岁以夏出,以秋尽归,倭浮其值以售吾货,且当吾船倍售之……

郑芝龙之初起也,不过数十船耳,至丙寅而一百二十只,丁卯遂至七百,今并诸种贼计之,船且千矣,若曰禁接济以绝贼饷道,饷道绝矣。何以一年而贼加十倍乎?岂非驱吾民以与之耶?(清)陈寿祺等撰:《福建通志》(四),同治十年重刊本,华文书局股份有限公司1968年版,第1742—1743页

厦门官员中亦有违规涉海贸易者。主要有两种方式,一是亲自参与贸易。如永乐年间,福建兴化指挥李兴、李春私自遣人出海行贾,“苟不禁戒,则人皆惑利而陷于刑宪矣。尔其遣人谕之。有犯者论如律”《明太祖实录》卷七○,第1307页。二是受贿。海商或海盗以贿啖之,兵役乃至上层皆被其买通,其出洋贸易或被捕时则不予追究。“闽、浙洋匪之兴,由来久矣,地方文武衙门兵役捕之力,匪即以贿啖之,兵役贪者遂与之通,年有规例,故犯而不校。初间有约内地民人为内应,而受之者谓之吃海俸,其心叵测不可知。及兵通而千把通,及役通而县以上衙门亦通”(清)陈焯:《归云室见闻杂记》卷上。邓之诚:《中华二千年史》卷五(明清中)第一分册,东方出版社2013年版,第290页

至于厦门官民为何冒禁涉海,原因有二。第一,厦门山多田少,民众米粮全赖外地输入。督司戴冲霄进行了透彻的分析:“若福建漳泉等处多山少田,平日仰给全赖广东惠州之米,海禁严急,潮商不通,米价即贵矣,民何以存活乎?”他的言论被收录于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成书的《筹海图编》中。董应举亦在《崇相集·严海禁疏》中云:“福建上府多山,而沿海郡邑田多碱而少收,故上仰粟于上府,南仰粤,北仰温台,从来如此。漳泉近粤,故专资粤粟聚于洪塘,温台粟聚于沙埕。……不知商家逐厚利不吝重费百计营出,或贿委官或求分上批准……”(清)陈寿祺等撰:《福建通志》(四),同治十年重刊本,华文书局股份有限公司1968年版,第1741—1744页。可见生存需求是厦门民众冒险出洋贸易的最原始动力。就如此状况,戴冲霄亦提出了独到见解。

莫若因其势而利导之,督抚海道衙门令漳泉巨室有船只者,官为编号,富者与之保结,许其出洋,南哨至广东,北哨浙江装载货物,纳税自卖,督之以将官,限之以信地,交牌报验其回也。南则许贩惠潮之米,北则许贩福宁温台之米,但不许至外国及载番货,今也海禁太严,见船载海有兵器火器者,不问是否番货即捕治之,米谷鱼盐之类,一切严禁。据其迹虽似犯禁,论其情海船往来非带兵器无以防海寇之劫夺,不有可原者乎?(清)陈寿祺等撰:《福建通志》(四),同治十年重刊本,华文书局股份有限公司1968年版,第1744页

第二,厦门民众的趋利习性。为了追逐财富,与政府对抗。崇祯十二年(1639年),给事中傅元初上奏疏:“海者,闽人之田。海禁一严,无所得食,则转掠海滨,为害尤酷,海滨之民唯利是视,走死地如骛,往往至岛外区脱之地,与红毛番为市,而吕宋佛郎机之夷见我禁海,亦时时私至鸡笼、淡水之地,与奸民阑出者为市。有禁洋之名,未有禁洋之实也。”(清)陈寿祺等撰:《福建通志》(四),同治十年重刊本,华文书局股份有限公司1968年版,第174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