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丝文化与福建”百题·
(厦门卷)80.厦门海洋神灵的纷杂
人类对神秘的大海一直充满了好奇与渴望,但在海洋科技不发达的古代,面对变化莫测的海洋气象,民众束手无策、无从解释,便对大海产生了敬畏与恐惧。就在这种“爱恨交织”中,海洋信仰应运而生。
厦门海洋神灵的主角是天后妈祖,从《历代宝案》中可以窥见一斑。《历代宝案》中记载了我国从事海上贸易的海商,在贸易途中遭遇暴风漂流至琉球的船难事件,其中有不少同安籍商民。如嘉庆六年(1801年)十二月初五,琉球国辖属八重山岛地方官报称,有中国32人漂来本岛海边,询问乃知系福建省泉州府同安县徐三贯等人。徐三贯称其于嘉庆六年四月初四率领舵工水手二十三名从同安起航,前往广东购买双桅鸟船、赤白糖等前往天津贩卖,并顺便搭载八名货客,于六月初十开船,八月二十日抵达天津发卖糖货,又复买收红枣、乌枣、核桃、梨子等物,十月十六日回航,却不料十一月十一日在山东遭遇飓风,随波逐流,财货俱失,“唯剩所奉圣母神像全座,并小铁锚一门”。十二月初五漂至琉球得救。琉球国加以抚恤安顿,“将难人徐三贯等解到中山泊村地方,随发馆安顿给予廪食衣服等项抚恤养赡外,其余所奉圣母神像金座并铁箍、铁钉交与徐三贯等领收”(《历代宝案》第二集卷一四○第十册,台湾大学1972年版,第4632—4633页)。
道光四年(1824年)又发生一起同安籍船只前往天津贸易,在山东海域不幸遭风漂至琉球的船难事故。同安县32名商民乘坐盛字三百三十八号商船于五月二十二日从同安县出发,先前往台湾装载大米,停留月余后,出发前往天津贸易,行船约两月,到达天津,在天津又停留一月多,待北风始,载乌枣出港,转山东收买豆饼后准备放洋回同安,但不幸的是十二日却遭风,船沉物毁,当即淹死26人。6人生还,在海上漂流约两月,至琉球,其余5人不耐饥渴,毙命于途,仅剩吕正一人。
道光五年四月初九,据琉球国山南府地方官报称,有中华难人38漂流至此,据询系福建省泉州府同安县难人船户洪振利等人,所驾之船系本县洪得利拍照顺字九十六号,舵手艄公二十九名,搭客九名,共计三十八名。于道光四年四月十五日从同安县起航,五月初一到台湾府配载官谷,六月十七日从该地空船出口,奉命至天津府交纳粮米后,十月十六日转航盛京奉天府南金州置卖豆干,二十九日放洋准备回同安,不料十一月十二日陡遇大风,货物俱没,任风漂荡,船内米水俱尽,煮豆充饥,海上漂流半年之久,于道光五年四月“初九日遇着贵国小渔船六只护牵登岸,得活命”(《历代宝案》第二集卷一四○第十册,台湾大学1972年版,第5862—5863页)。
由此可见,厦门海商出洋贸易“海道”之艰险,稍有不慎便命丧大海,因此在面对变幻莫测茫茫无际的大海时,唯一能求助的只有神灵。在历经九死一生的难民的口述中,都提到自己死里逃生是有赖神灵护佑,吕正云:“牵赖神明护佑,十二月初六日漂至贵国,得保残喘。”广东省潮州府澄海县蔡高泰亦曰:“幸赖天神护佑……漂至贵国。”(《历代宝案》第二集卷一四Ο第十册,台湾大学1972年版,第4634、5850、5851、5864页)而此处所说的天神主要是妈祖。徐三贯遭遇风暴时,随身所带物品“所奉圣母神像全座、小铁锚一门、铁箍大小三十四个、铁钉一千一百六十三斤”。吕正所携仅“天上圣母神像全座”,洪振利“所奉天上圣母神像全座、竹手笼两个、衣包三十八个、橹二枝、小铁钉一包,以上共计六件”。在大难临头之际,放弃所有金钱粮食,首先留下妈祖神像,可见海神天后在海商心中的神圣地位。
厦门祭祀海神天后的习俗颇盛,从修筑的天后庙宇数量即可知。如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修纂的《鹭江志》中记载了七处天后宫:上宫,在西门外;福寿宫,在打铁路头左边;和凤宫,在凤凰山下;怀德宫,在石埕街;凤仪宫,在火烧街头;东澳妈祖宫,在东澳社左;万寿宫,在后崎尾。林学增等修《福建省同安县志》有四处:天后庙,在墩仔头;鲤鱼石下浦宫,在刘五店;妈祖宫,在澳头海仔墘;天后宫,在县城朱紫门左。
东澳妈祖宫为厦门第一座天后庙。《鹭江志》载“东澳妈祖宫,在东澳社左。祀天后,为厦岛天后庙之先”。每年三月天后圣诞,厦门其他天后宫都要前来请香,“三月,乡人例庆天后诞。先数日,厦之诸庙必造其地,名曰请香”(薛起凤主纂:《鹭江志》,鹭江出版社1998年版,第33页。,可见东澳妈祖为厦门天后宫之祖)。
除了海神天后信仰之外,厦门亦有其他海洋神灵崇拜。如请王爷、送王船仪式流传至今。《同安县志》载:
请王爷。请王莫稽所自,往往三五年举行,大书代天巡猎,先期盛设仪仗帐幕,近海者造龙船,名曰王船。樯桅篙橹俱备,旗帜悬挂如总督阅操,依茭定去期。行有日,居民以牲醴致祭,演剧并备器皿柴米各物满贮船中,届期将船挂帆乘风送出海洋,任渔船搬取。其船漂流到何乡,该乡则迎而祀之。窔择期仍送去,每一次费不下万金,亦陋俗之最可嗤也(林学增等修:《福建省同安县志》,成文出版社1967年版,第611页)。
请王爷往往三五年举行一次,仪式隆重,海边民众造王船以“代天巡猎”,牲醴具备,装满船舱,然后挂帆出洋,任其漂流,每次耗费不下万金。可见厦门民众对王爷崇拜之极。
真武不仅能保驾护航,而且能保境安民、镇守海疆。明永乐户部郎中林挺倡建延福堂,位于距城南约七里的从顺里瑶江村,崇祀真武,时显灵异,庇护居民。相传海中舟楫颠危时,向北呼之,只见有光如炬,船借以安。之后,真武屡著灵异。据传,清顺治十三年(1656年),陈霸据丙洲,内地居民皆被掳掠。陈霸屡次想入村行劫,未及入境,只见旗帜招摇、人马奔腾。陈霸疑有埋伏,望风而逃,乃知为神佑。相传,康熙初年,施琅出征台湾,宿于此庙,马秽弄脏庙宇。是夜,马足高悬,号鸣不止。施琅虔诚请罪,方宁。因次默祷若出师胜利,愿更新庙宇。后果凯旋,于是施琅捐俸增建大元殿,“崇祀北极真武帝,清靖海施琅屯兵海防于此,为开拓建筑”(林学增等修:《福建省同安县志》,成文出版社1967年版,第199页)。
苏碧云为厦门原生之海神。苏碧云,福建泉州府同安县人,生于明天启年间(1621—1627),“读书乐道,不求仕进。晚年移居海岛,洞悉海道情形,海船均蒙指引平安。殁后,于海面屡著灵异,兵商各船,均祀香火。每岁闽省巡洋,偶遇危险,一经呼祷,俱获安全。”((清)赵新:《续琉球国志略》卷二《灵异》,台湾文献丛刊第293种,1970年)因此,苏碧云成为厦门民众心中重要的海神之一。
另外一位厦门原生海神曰王义娘。义娘,中左所人,顺治初年(1644年),海寇郑锦骚扰厦门,义娘恐被其辱,凛然跃入井中,海寇“怒发矢,中其肩而去”(上海书店出版社编:《中国地方志集成·福建省县志辑22》,《乾隆泉州府志(一)》,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版,第414页)。旬日余,薛姓村民“向晓于烟雾中,见义娘诉状,遂求之井中,得尸,为拔箭,殡于井侧”,又过了月余,村民梦义娘乞香火于此,因义娘跃井处立庙,曰王义娘庙,自此之后厦门村民有祷辄应,乡人为其立像供奉之。
除此之后,厦门海商在出洋途中还祭拜或遥拜诸多海神。伦敦大英图书馆藏有一本《安船酌钱科》的科仪本抄件,据传为明清漳州龙海一道士所著,该书文末记载了自漳州海澄经厦门北上、南下、往东洋、往西洋四条航线中所经地点,诸多地名皆以神灵命名,如妈祖、关帝、天妃、龙王爷、阮夫人、海神爷、水仙王等等。由此可见,厦门海商出海不仅在起止港口祭祀海神,在航行途中亦会祭拜或者遥拜海神。
海神信仰为何在厦门如此兴盛?第一,传统文化使然。闽人自古就有“尚巫好鬼”的习俗,《重纂福建通志》载:“照得闽人好鬼,习俗相沿。”((清)孙尔准等修:《道光重纂福建通志》(二)卷五十五《风俗志》,《中国地方志集成·福建》,凤凰出版社2011年版)。第二,海上军事行动的推进。厦门是东南沿海的军事重镇,明清以来海氛不靖,倭寇、外夷不断骚扰。军事将领在采取海上行动之前,都要举行隆重的祭祀海神仪式,祈求旗开得胜,海神信仰得到官方认可。第三,海洋贸易的发展是厦门海神信仰纷杂的主要推动力。厦门处于东南沿海出洋贸易的咽喉地带,海内外交通极为发达,但在航海科技极为不发达的古代,面对变幻莫测的海洋,民众只能祈求神灵的护佑,民间海神信仰因此得到发展。第四,伴随着海洋移民的移神活动。众所周知,在航海交通工具不发达的古代,海洋移民是一项极具风险的活动。如果偷渡的话,生命更是岌岌可危。但迫于生计的厦门民众不惧艰险,开疆拓土。据传厦门的曾厝垵、五通码头、浯屿岛等都是移民偷渡出洋的常用据点,因此这些地方大都建有妈祖庙,出发前都要到庙里焚香祈求神明护佑。到达移民地点后,除了信奉共同的海神妈祖之外,同安籍民众多尊奉保生大帝(林文豪主编:《海内外学人论妈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260页)。
综观之,厦门海神信仰是以妈祖为核心的多神崇拜,呈现出纷杂性、功利性、辐射性、移植性等特点。纷杂性即厦门海洋神灵的多元化,除了妈祖外,亦供奉王爷、真武、苏碧云、王义娘等其他海神。功利性指厦门民众对海神并非单纯崇拜,而是具有某种目的性,如海商祈求一帆风顺、渔民希望渔业丰收、官吏希冀海晏河清等等。辐射性意为随着海洋移民的迁移,神灵信仰也随之流动,不断向外传播扩展。移植性即厦门的海神信仰缺乏创造性,大多是嫁接而来,如海神妈祖即莆田神。虽然厦门也有苏碧云、王义娘等原生海神,但这些神灵的影响力和辐射性极为有限,仅是局部的地方神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