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3-20 09:59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陈慧瑛

《乡愁》和《乡愁》之外

——说不尽的余光中


余光中

上世纪80年代起,我读过许多台湾当代诗人的诗歌,很喜欢一册《剪成碧叶绿沉沉》的诗歌合集,特别欣赏席慕蓉、郑愁予和余光中的诗篇。尤其是余光中的《乡愁》:“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这首诗,十回百回地读过,每一回,总是潸然泪下。究其原因,一者,毕竟都曾是天涯游子,饱尝过“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滋味;二者,此岸、彼岸,江山未统,难免心绪苍凉。

后来,因为工作关系,我有幸结识了痖弦、洛夫、纪弦、郑愁予、席慕蓉、余光中、许达然、张晓风、陈映真、陈若曦等一大批台湾诗人、散文家、小说家。其中,与余光中缘分最深,或在两岸文化交流会上,或在海外华人文学研讨会上,或在母校学术研究会上,彼此都留下了合影。对于这位以《乡愁》风靡两岸的乡愁诗人,一个原因是,他是我的闽南乡亲;另一个原因是,他是我的母校厦门大学的学长,对他,自然而然地更有一份亲切感。每次见到他清癯峻拔的形象和略带诙谐的沉思面孔,总觉得他的气质就是一位天生的诗人。

丁酉年早春,旅次永春。说来有缘,这儿正是我崇拜的诗人余光中的故乡。听当地朋友介绍,这儿建设了一座总面积5000多平方米的余光中文学馆。为了寻觅诗人故土遗踪,我迫不及待前往文学馆览胜。

余光中文学馆

余光中文学馆位于桃溪畔,白墙黑瓦、依山而建,恢弘大气。文学馆展厅分三大篇章:乡愁四韵、四度空间、龙吟四海,每个篇章分若干小节,真是精心策划、文采风流。馆内藏有余光中手稿400余张,其父余超英先生的手稿若干,其堂叔余承尧先生的名画2幅,蒋介石、林森、汪精卫等政要为其祖父余东有先生写的像赞,余光中的手绘地图、蜡像、著作、多媒体及电子书,高雄中山大学“余光中数位文学馆”等。文学馆全年无休、免费对外开放,从2015年11月8日开馆至今,1年多来,已接待了十几万客人。

我希望去看看余光中的老家,周馆长欣然陪同,一起驱车来到离县城12公里的余光中家乡、也是《乡愁》的故乡——桃城镇洋上村。这儿四面环山,沥淅春雨中,满目修竹青松流绿溢翠,瑟瑟芦苇与杂色野花在风中摇曳,红墙灰瓦的三进老屋,檐前雨珠滴答。周馆长告诉我,这是清末余光中的祖父余东有先生修建的闽南式大厝“鼎新堂”,现在改名为“新坂堂”,余光中的父亲余超英先生就生养在这座大厝里。余光中曾说,他与永春的故事,早在出生前就已开始,那是身处闽南永春的父亲与来自江苏常州的母亲在这里写下的爱情故事。1928年九月初九重阳节,余光中出生在南京,“这是个诗和酒的日子,菊花的日子,插茱萸的日子。”因此,他自称为“茱萸的孩子”。1935年,祖父余东有先生去世,年幼的余光中随父母前来奔丧,这是他与故乡永春的第一次结缘,那一回,余光中在永春小住了半年。

走进屋内,古老的地砖、昏暗的房间一如陈旧的岁月。诗人93岁的堂兄余江海和88岁的堂嫂住在十分简陋的后房里,他们见到来客,满面笑纹绽如秋菊,淳厚朴实犹如眼下的老屋。我走到屋后,见山坡上一溜排开的五株老树依然枝繁叶茂。周馆长说,那便是余光中笔下的《五株荔树》了,这首长诗的手稿,现在收藏于“余光中文学馆”中。

余光中1947年考入金陵大学外语系,后转入厦门大学。1948年随父母迁居香港,次年赴台,那一年,他22岁。1952年,余光中毕业于台湾大学外文系。1959年获美国爱荷华大学艺术硕士。先后任教台湾大学、台湾东吴大学、台湾师范大学、台湾政治大学。其间两度应美国国务院邀请,赴美国多家大学任客座教授。1972年任台湾政治大学西语系教授兼主任。1974年至1985年,任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教授。1985年至今,任台湾中山大学教授,其中有6年时间兼任文学院院长及外文研究所所长。从1962年的中国文艺协会新诗奖到2003年的第9届国际诗人笔会的中华诗魂金奖,再到2013年的两岸诗会桂冠诗人奖,余光中获得的各类文学奖项不胜枚举——但不管余光中曾经拥有多少衔头和桂冠,让他一举成名的,是他1972年一挥而就的那曲《乡愁》,这《乡愁》一出世,余光中的名字,便迅速传遍海峡两岸、五洲四海。

1992年,64岁的余光中首次返回大陆,“掉头一去是风吹黑发,回首再来已雪满白头。”这天涯游子,足足等待了42年才回波归渡。2011年起,余光中越来越频繁地返回“清水一湾舞白鹤,风光两岸映桃源”的故乡永春,并且用他不老的诗心,一再热情洋溢地讴歌这片留下先人血脉骨殖、令他岁岁年年长相思难相忘的土地。

余光中祖屋

其实,乡愁是古今中外诗歌一个历久弥新的主题。就中国而言,古往今来的诗人,写乡愁的诗歌可谓车载斗量。诸如“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胡马依北风,越鸟朝南枝”“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剪不段,理还乱,是离愁,别有一班滋味在心头”“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等等,真是俯拾即是,但余光中的《乡愁》特别温润人心、特别引发共鸣,那是因为他的乡愁,有一个两岸江山隔一水、炎黄子孙梦难圆的时代大背景——诗人曾经说过:“大陆是母亲,那无穷无尽的故国,四海漂泊的龙族叫她做大陆,壮士登高叫她做九州,英雄落难叫她做江湖。不用多说,烧我成灰,我的汉魂唐魄仍然萦绕着那一片后土。”他的乡愁,是屈原“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诲”的执着;他的乡愁,入木三分地体现了一位爱国诗人深沉厚重的家国情怀;正因为诗人拥有这样感人肺腑的家国情怀,他的乡愁,才能不胫而走,成为千千万万华夏同胞共同的心声。

当然,余光中的诗不止写乡愁,也写亲情、友情、历史、自然等等,而且风格多姿多彩。从1952年大学毕业后出版的第一本诗集《舟子的悲歌》后,迄今为止,他创作了《蓝色的羽毛》《天国的夜市》《钟乳石》《万圣节》《天狼星》《五陵少年》《敲打乐》《在冷战的年代》《白玉苦瓜》《与永恒拔河》《隔水观音》《五行无阻》《高楼对海》等21部诗集共1500多首诗歌。

余光中也不止写诗,他还写散文、写评论、搞翻译,他自称,这是他写作的“四度空间”。

“右手写诗,左手成文。成就之高,一时无两。”文学大师梁实秋先生曾经这样评价余光中。余光中认为诗是一切艺术的入场券,散文是一切作家的通行证。他说:“我所期待的散文,应该有声,有色,有光。应该有木箫的甜味,釜形大鼓的骚响,有旋转自如像虹一样的光谱,而明灭闪烁于字里行间的,应该有一种奇幻的光。”余光中的散文,既有精雕细刻的妩媚“小品”《宛如水中央》《在水之湄》等,也有浓墨重彩绘就的恢弘“大器”,如《逍遥游》《听听那冷雨》《我的四个假想敌》《桥跨黄金城》等。至今,他已有11部散文集问世。

吴秀明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写真》中提到:“余光中‘才子’和‘学者’的双重身份,使其在诗歌和散文的创作中显得游刃有余,轻松自如,既有前者的潇洒纵逸,又有后者的缜密深思,而贯穿于诗文之中的,是不变的‘中国情结’。”

余光中也是当之无愧的文艺评论家,从1964年出版的诗论集《掌上雨》,到后来的《分水岭上》《从徐霞客到梵谷》《井然有序》《蓝墨水的下游》等,出版了5部评论集。余光中以“清畅”的文字和“真性情”抒写专业文论,堪称“评论美文”。

余光中又是一位出色的翻译家。他还是一名大学生的时候,就已翻译名著《老人与海》。作为“白天用英文教学,晚上用中文写作”的语言大师,余光中做起翻译来自是得心应手。余光中说:“译者其实是不写论文的学者、没有创作的作家。”

余光中对翻译的态度是“认真追求,而非逢场作戏”。他的译作包括诗歌、小说、戏剧,他在戏剧方面的译作多次被搬上舞台。仅2004年1年间,奥斯卡·王尔德剧本《不可儿戏》的余氏译本,由著名导演杨世彭执导,在香港就连续演出18场。福建向来是出翻译家的地方,自清末以降,黄加略、林则徐、陈季同、林纾、严复、辜鸿铭、林语堂、郑振铎等等,都是杰出的翻译家,余光中先生,亦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员。

余光中除了文学创作的“四度空间”外,从青葱少年到白发苍苍,他一直是一名资深编辑。1954年,余光中与覃子豪、钟鼎文等人,组成“蓝星诗社”,该社出版《蓝星诗刊》《蓝星诗页》《蓝星季刊》等诗歌杂志。上世纪70年代,他还主编《现代文学》及《文星》。1989年,余光中以“总编辑”名义,主编台湾《中华现代文学大系》15卷等,并荣获“金鼎奖之图书类主编奖”。

余光中以独到的才华、执着的爱国心和坚忍不拔的毅力,驰骋中华文坛逾一个甲子。涉猎广泛,硕果累累,盛名远播的余光中,在两岸同胞中,在华人世界里,真可谓实至名归、家喻户晓!

说不尽的余光中,你是中华民族文化之光,你是故乡骄傲的儿郎!永春因你成为诗的家园,永春因你更加灿烂辉煌!

(作者又笔:此文写后不久,余光中先生驾鹤归去,此文亦成了余先生祭文,憾也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