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良教授福州探书始末
王国良教授,是我所认识的东吴大学中文系的第一位教授——尽管现在王教授已经离开东吴,去了台北大学任教,但他仍然是东吴的兼任教授,每周一都来上研究所的课。
认识王教授,当回溯到1997年秋天。这年秋天,我应邀参加在东海大学召开魏晋南北朝文学国际研讨会,这是我第一次来台湾。王国良也是与会教授之一。王教授主攻汉魏六朝小说,成绩卓著,在海内外学界有相当的知名度。会后,大家由台中回到台北,大陆学者在台北活动了两天,最想看的自然是故宫博物院。记得从博物院出来,王教授邀请大家顺便到东吴大学看看。从博物院到东吴,步行只要15分钟。东吴校门口的路旁停着一长溜的摩托车,挤挤挨挨。王教授时为东吴的中文系主任,我们在爱徒楼参观了中文系狭小的办公室,他又领着大家去看图书馆。图书馆整洁干净,安宁舒适,图书存藏有序,给参观者留下良好的印象。
第二年,也就是1998年的12月,我再次东来参加魏晋南北朝学术研讨会,这个研讨会的主办单位是中国文化大学文学院。文史哲出版社老板彭正雄是一位学者,他也与会,彭先生邀我们几个人到他的书店看看,并说,出版社和书店是自己开的,你们要什么书,尽管挑走好了,不要客气。我们两三个人还是不太好意思,我挑了几本,其中就有王教授的汉代小说研究的著作。
记得十六七岁的时候,读过俄国诗人普希金的一首诗,大意是说,每个人都坐在各自的生命驿车上,年轻的时候,希望车夫把车赶得快一些,恨不得往前直冲;中年的时候,坐在车上昏昏欲睡,似乎没有太多的感觉;等到稍稍清醒,无意间发现车夫原来是这么莽撞,无论怎么喊叫,车子的速度还是飞快。和王教授别后,忙忙碌碌,无所事事,莽撞而且飞快地过了七八年。大前年夏天,一位同事参加一个古代小说的学术会议,给我捎来王教授所托的小纸条。王教授知道我这几年分心从事地方文献的整理和研究工作,希望协助他查找近代闽籍藏书家龚易图的大通楼藏书目和龚氏著作。我这才知道,他已经离开东吴,去了台北大学,主持该校文献学研究所的工作。大约过了半年多,有个晚上,陈庆浩教授从法国巴黎来电,陈教授和我的名字一字之差,他说是同宗同族,确定无疑,由于研究的领域有些接近,在某些场合按姓氏排名之时,也是一前一后,特别亲切。使我感到意外的是,陈教授居然说王国良教授这时就在他的身旁。我又和王教授说了些话,原来,他去巴黎看书了。王教授还说,他正在申请一个龚易图书目研究的课题,希望福建省图书馆和福建师范大学图书馆能提供帮助。我说责无旁贷,并期盼王教授早日来闽。
2007年元月初,和王教授来往了多通的邮件,都是来闽看书的事。28日下午,王教授到了福州,开始了为期十天的访学读书活动。常常有人问我,王教授此行做什么课题,我说做的是龚易图大通楼藏书目。我看他们瞪大眼睛的表情,就知道龚易图是何许人,他们并不知道。我说,龚氏的藏书楼原址在西湖宾馆东门滨湖处,他们才找到话题说,原来在这么好的地方。其实,对很多人来说,龚易图和龚氏藏书,是绝无干系的,但对居住在省城的文化人来说,似乎不应忘记这位近代拥有数万卷珍贵图书的藏书家。清朝乾嘉年间,朴学家闽县陈寿祺说“闽人不善为名”,这话当然是在特定场合上说的,但是,像龚易图这样的藏书家,叶昌炽《藏书纪事诗》竟然将其遗落,我和王教授都觉得有欠公允。王教授以为,福建明清两代出现了许多文学家和藏书家,由于各种原因,很多人不了解、不知道,我们所做的研究,就是推动,就是让更多的人能逐渐了解。王教授对我说:“你近年来做的一些文献的书,如《赌棋山庄稿本》、《魏秀仁杂著》,还有《徐熥集》,我在台湾都看到了,而且买了。”我说,“这么快呀?《徐熥集》才刚刚出版。”他说,“台湾有不少学者很关注文献。”经他一说,我也记起了一件事,不久前东吴大学有一位研究所的同学,说他的论文做的是谢章铤,寄信让我替他代购一套《赌棋山庄稿本》。我对王教授说,“你现在兼做图书文献了?”他说,“你不也是兼做了吗?”彼此会心一笑。
从第二天开始,我陪王教授出入福建省图书馆、福建师范大学图书馆两馆的特藏部,得到省馆谢馆长、林主任,师大馆方馆长、郑主任的帮助。从住所到省图交通不是很便捷,师大文学院的王汉民教授有时还开车相送,张家壮老师也协助做了不少事。在看书期间,不期在省馆见到我的学生林虹、蔡莹涓、刘建萍,他们也来查阅资料,颇为欣慰。王教授祖籍闽南,2月1日(周四),我陪他去了厦门,次日我先回榕。周六、周日图书馆闭馆,他又独自去了漳州和泉州。王教授的日程安排周密,他计划去厦、漳、泉,台北大学三位研究所的同学从台湾赶来和他会合。研究所的同学有一位做砖雕研究的,一位做道教宗教信仰研究的,我们到厦门市同安区,得到区金门同胞联谊会和文化馆的帮助,他们为研究所的同学实地考察提供了不少的方便。王教授和他的学生到漳州、泉州,也分别得到漳州师范学院、泉州师范学院同仁的热情款待。
2月8日上午,王教授在省图又看了半天书。查书的工作基本上告一段落。午后,我开车带王教授看了三个地方。龚易图大通楼遗址是不能不看的。遗址到底还“遗”了些什么,因为没有见过原址,不好评论,参考龚氏后裔编写的一本小册子,大概可以推断,池塘还在,一些奇石还在,也可能还有一些树木之类。不过,从大体的方位,的确可以想见当年大通楼之盛及龚氏藏书楼之大概。王教授此行,或许多多少少增加了一点感性认识,他还拍了些照,以做资料之用。
第二处看的是福州城南螺洲的陈宝琛藏书五楼。藏书楼的重修工作已经基本结束,但尚未开馆,差一点吃闭门羹。五座楼的样子都出来了,只是空荡荡的,楼可罗雀。日后,人们来到藏书楼,能看些什么呢?看重新修缮的楼房?还是图片、复制过的照片?前年6月下旬,我带学生来此,当时还是一片荒芜,杂草丛生,大门紧锁。当时没有办法呀,只好翻墙,身子刚刚上墙,不好,来人了!心想这一下狼狈了。没想到那人过来是告诉我们,那里有一张木梯可以用,你们徒手翻墙好危险。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看门人(他也没有钥匙),如此地“为虎作伥”。他说,他是当地人,有人来参观陈宝琛的藏书楼,他都很高兴,就是来看的人太少了。藏书楼中只有沧趣楼灵光独存,其余四座或余残垣,或剩断壁,即使沧趣也已成危楼,踏在木板上,嘎吱嘎吱响,木梯摇摇晃晃,到处是尘埃灰土。这次与王教授一道来参观,与上次的体味全然不同。我心里想,既然陈宝琛现在被尊为福建师范大学首任校长,何不让陈氏五楼交由师范大学管理(或共管),把陈宝琛从前捐给协和大学的书搬些过来,在此重建一个陈宝琛图书室,不就多少有点名符其实了?有宾客来访,带他们到此一游,不也更可以看出一个学府的传统和积淀?书生之见,百虑或许尚有一得,可说不定呢。
“螺女江空一派秋,白沙如雪合江流。旗山更在沙痕外,一叶渔舟几点鸥。”这是清朝乾隆间许遇《家山杂忆》组诗中的一首。我们到螺洲已近残腊,但与当年许氏所咏秋景亦相去不远。螺女江,又简称螺江,是闽江的一段,此地因晋朝有一个美丽动人的“螺女”传说而名螺洲,为此这段江流也称螺女江或螺江。螺女江水量丰沛,急速地从藏书五楼前向东流去。螺洲、螺女江之外,还有螺女庙。问了不下五六位当地居民和学生,都是摇头说不知,或没听说过。后来经一长者指点,我们才小心地把车子开进沿江深巷,深巷逼仄,仅容一车。最后连一车也不能通行,只好弃车徒步。大概是离庙已经不远,村民大都知道其址。一直走到巷道的尽头,其地只有一些老旧的房子,驳杂的树木,不过,左顾右盼,仍然见不到庙宇的真容。片刻间,从堤岸外走过来一位妇女,手上还提了一个篮子,像是从江边洗菜回来的样子。这位妇女指着我们身后三五米的房屋说,那就是了。回身一看,哪像是庙呵,破屋一座,也无牌匾,也无庙号。木门锁着,又让人犯愁。妇女又说,钥匙就在她家。她很热情,很快就取了钥匙,打开木门,拉了开关,如果没有电灯,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庙很小,大约只有十四五平方米,有供桌、香案,供桌背后的墙上是整幅的壁画。一个大田螺,螺上升浮着一个年轻貌美、脸色善良温和的女子,这就是螺女,或叫田螺姑娘了。田螺和螺女的上方和左右两侧,画着幔帐一类的装饰。应当承认,壁画比较粗糙,可能是年岁较久,色彩也不很鲜艳,因此也就显得特别古质、纯朴。王教授很高兴,说,教了一辈子《搜神记》中的“白水素女”,也知道故事发生在侯官,就是没有到过。今天终于到了,见了,回去可以把拍的照片给学生们看,让他们分享。在回去的路上,王教授还告诉我:在询问刚才那位妇女之前,已经看到她在江边洗田螺了,个个田螺都挺大的,她洗得很专注,当时不敢贸然跟她说话,怕她觉得突然,吃惊而出意外(落水)。怎么这样巧,来看螺女庙,又见到有妇女在螺女江洗大田螺。巧合归巧合,但似乎可以推断的是,螺女庙附近的田螺确实较多又较大。这也算是这次来螺洲的一个意外惊喜吧!
次日一大早,王教授仍然经由香港,返回台北了。一个多月之后,我参加铭传大学校庆也来到台北,并且到台北大学文献学研究所拜访了王教授。台北大学办学的时间不长,文献学研究所更是刚刚组建不久,所里没有多少图书,王教授就把自己的藏书搬一些过来,他说,家里书太多,堆不下了,可能有两万多册吧,搬一部分到学校,别人可以用,我自己也可以用。话题又回到龚易图的藏书和藏书目录来,他说,论文还没写好。他还说,正在准备材料,金门技术学院下周请他过去讲一次金门文献。
9月中旬,我重到台北,在东吴刚刚教了几堂课,王教授就来电说,要过中秋了,一起吃吃饭,到时来接你。中秋前一晚,王教授果然把我接到永康街吃了中秋饭,同时还送了月饼。王教授说,论文写得差不多了。过了几天,他在电话中谈了这篇论文的一个重要论点:乌石山房藏书与大通楼藏书虽然都是龚氏的藏书之处,但却是不相混同的两处藏书,说乌石山房藏书就是大通楼藏书,或说大通楼藏书就是乌石山房藏书,是不对的;乌石山房藏书目与大通楼藏书目,当然也是两个不同系统的藏书目录,也各不相混。我说,请把文稿发过来,让我先睹为快。王教授发来论文,题目叫《晚清龚易图藏书探析——以〈乌石山房简明书目〉〈大通楼藏书目录簿〉为主的考察》,仔细阅读一过,觉得论文内容翔实,材料丰富,论证充分,解决了多年来学界一直没有解决的问题。论文还对郑振铎先生的手抄本《大通楼藏书目录簿》作了研究,王教授在福州查书,非常认真地将郑氏抄本与福建省图书馆藏原本作了比勘,不仅发现郑氏抄本的数处错简,而且对郑氏本的夺、倒、衍、误、讹一一作了订正。关于乌石山房图书流传到台湾的问题,王教授在论文中也作了交代,虽然这一部分不一定是王教授的发现,王教授所做的工作还是比前人更推进一步。龚氏“乌石山房”藏书精品3.4万册,已于1929年让售当时的台北帝国大学(今台湾大学),这些图书至今仍旧安然无恙,成为台湾大学图书馆庋藏古籍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当时经手这些图书的是这所大学文学部的日本学人神田喜一郎(1897-1984)和他的助手前嶋信次(1903-1983),书款是16400美金。关于这批图书如何流入台湾,龚氏后裔编的《忆福州三山旧馆》(2000年春印)记载可能有所出入。
笔者这篇札记,无意详细推介这篇论文。我只想说说自己的两点感想。其一,王教授撰写这篇论文可谓勤矣,从酝酿到大体成篇(王教授称为初稿),花了两年多的时间,他还特地从台湾飞往福州查了十来天的书,实地考察大通楼的遗址。至于台湾大学图书馆、东吴大学图书馆,特别是东吴,他不知跑了多少趟。王教授是老东吴了,他还告诉我,东吴图书馆一周七天,只有星期天上午休息,其他时间都是开放的。他就是常常利用星期六、星期天来查书的,就在我写这篇短文的上个星期六,他还来过,而且有所收获。可见严谨的科学研究多么不易,写一篇好一点的文章,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其二,龚易图过世于1893年,至今110多年,人事沧桑,龚氏的十万卷珍藏的图书不绝如缕,值得庆幸的是,他的图书一大部分被保存下来了,更值得庆幸的是这些图书已化私为公,分藏于福建省图书馆和台湾大学图书馆,这对两岸的学者来说,都是一种福分。王国良教授说:“也许世人除了关心龚易图藏书的来龙去脉之外,更应把精神用在两家图书馆所庋藏龚氏原有珍善典籍上,开发其精彩内容,进行更多深入的探索,方是学术界之福。”我本人非常赞赏王教授的这一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