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 梦 苍 霞 洲
三山烟雨
跨入新世纪的千禧年夏天,外甥女陈芬打电话告诉我,他们苍霞洲的房屋要拆迁了,原拆原迁,增平方,扩面积。我为她,也为苍霞洲的乡亲高兴。
外甥女陈芬的家,我去过几回。她是1994年嫁到苍霞三保街的。我第一次到苍霞洲就惊呆了,薄薄木板皮鱼鳞片一样订成的柴栏厝,内外几根小木头拱着,不到3米高房竟然是2层屋,上下不到50平方米的小屋里居住3户12人,楼下是共用厨房,摆放着3个煤炭炉、3张低矮小饭桌,桌边紧靠着摘果子的竹木梯。在她的伯母从窄小的楼梯上颤巍巍地往下挪后,我爬上去一看,上面是薄木板皮隔成的4间“鸽子房”卧室,每一卧室打着一床铺,没多余空间。低矮的卧室,仅仅1.64米的我,挺了挺身子,头上就碰了个小馒头。横斜的沤黑“木板墙”到处都是破洞缝缝,冬天,糊着一层又一层旧报纸,抵御钻洞缝的寒风。
遇到雨天,柴栏厝外大雨,房内面盆钵罐摆满地,滴答奏乐。雨后,就得忙修房补漏,而且雨水常常毫不客气长期逗留房屋周围,有的房屋的主柱底部开始腐烂。
苍霞洲棚屋区的住屋基本上都类似,只是大小不同而已。更可怕的是,非常亲密紧挨、相连一片、密如蛛网的电线无序乱穿于屋内外。屋间的狭窄通道小弄岔集,一辆小板车进来,再来第二辆,至少要堵半小时。如果一家不慎发生火灾,消防车很难进去救火,容易火烧连营,使得几十家都受牵连。
如果我不是亲眼目睹,的确难以相信。数百年来,苍霞洲百姓就蜗居在这样破败不堪的柴栏厝里。老人们战战兢兢地生存在危机四伏的“鸽”楼上,孩子们就在如此险恶的环境里成长。
当时福州像苍霞社区这样的板房旧屋林立,连片棚户区很多,所以人们很形象也很辛酸地叫“纸禙的福州城”。
“我们做梦都想住新房。”天天担惊受怕的苍霞棚屋区居民梦想新楼房,只是一年又一年的梦。而外甥女嫁过去第二年就听说那里要改造,当时我对她梦想能圆很怀疑。
苍霞社区改造前后对比(图源:福州市台江区委办公室、苍霞社区)
多年来,房地产开发商垂涎苍霞洲。洲前闽江水轻轻流过,烟波浩渺,鹭影飞掠翠竹榕杉,尤其傍晚江对面仓山日落,万道霞光映照,澄江闪光烁金,整个苍霞洲沐浴金辉,宛如仙境,绚丽多彩,为福州名景“苍霞晚照”。1989年,挨江之处建了亭台楼阁,亲吻一弯绿水的长带形苍霞公园。棚屋区与公园之间于20世纪90年代初修建江滨大道,上接南平,北往中原;下通马尾,面向四海。紧靠棚屋区东边的就是高楼大厦林立、灯红酒绿、繁华热闹的位于解放大桥桥头的中亭街。
好几家开发商慕名前往考察探寻,然而一看苍霞棚屋区蜂窝状旧厝的超大密度,且绝大多数住户都是紧房户,还有不少下岗职工、特困职工,生活很艰难;不少是几代同堂的“鸽子房”“床上床”“架子床”,都希望借棚改机会扩大住房面积……无利可图,开发商只好望而却步。
这几天,我采访苍霞老人协会副会长廖依金、已退休的原居委会主任方兰凤等几个人,从一见面他们赞不绝口的话中也听出当年的疑惑:“没人相信,3500多户万余人2个月就搬迁完,一年建完43座八、九层洋房(总建筑面积26万平方米),糊纸厝都没办法。”“我们协议签2年,一年全部回来,最早的2000年中秋节搬走,当年回来过年,只4个月啊!”今年67岁的唐庆旺,在苍霞洲自家窗明几净、摆着电冰箱、挂空调的单元房里,笑哈哈地告诉我:“做梦也想不到有这么好的房屋,看,已经15年了,还是如新的一样啊!”
据我所知,旧屋改造从拆迁到回迁几乎都要花上大几年,期间有的甚至发生令人扼腕唏嘘的辛酸场景。那么,是什么令一大片破破烂烂的旧棚屋火速变高楼洋房,大庇苍霞寒士俱欢颜,圆了苍霞人世世代代的新屋梦?这至今还是奇迹啊!
还没等我问,苍霞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是习近平同志的‘马上就办,真抓实干’啊。”
唐庆旺激动地告诉我,那天(2000年7月2日)下午2时左右,他穿背心在门口忙着帮乡亲杀鸭赚加工费。火烈的太阳下,街道党委书记陈永辉等带着原福州市委书记、时任福建省省长的习近平等几个人钻进他的破烂木板屋(苍霞正义路27号)的低矮大门,在昏暗中,40度高温,热得像桑拿房(因房柱都腐烂,不能挂电风扇,住户只能不断往墙上泼水来降温),那是7户27人吃饭会客的狭小共用厅。见此情景,习近平仔细询问了我们这130多平方米两层木屋里的家庭组成、房屋产权及用水用电等生活情况。
唐庆旺记得很清楚,那天习近平还弓腰挤踏在楼梯木板房的中间(因为梯狭,房低,上不去),瞧了瞧他家4口一间的17平方米的楼搭楼、阁搭阁房间。退下来后,习近平握了握他的手,亲切问:“你们想不想房子改造?”他毫不犹豫回答:“想改造,但是改造后最好不要搬到别的地方去,我们就在这里住。”习近平和蔼地回答:“可以啊,就把你们房子盖到7楼8楼。”大家都很高兴鼓掌说:“很好,很好。”
据方兰凤回忆,在棚屋区居民座谈会上,习近平对大家说:“改造棚屋区是一件好事,我们一定要以人民群众满意为原则,多听意见,集思广益,择其善者而从之。”“请给群众捎个话,政府一定不辜负大家的期盼,把好事办好。”
说到做到,马上就办。据有关资料了解,福州的财政当时不是很富裕,习近平回去后立刻从省财政为苍霞棚屋区改造下拨了启动资金,苍霞洲列为福州市首批成片旧(棚)屋区改造。一周后动迁工作全面铺开了。
棚屋区动迁一开始,就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难题。一部分老人难舍旧园,留恋高密度生存空间浓缩的棚屋之间邻里相濡以沫的亲情、和睦相处的愉悦。有的老人还“串通”好永远也不离开居住了几代人的老屋!
“你们想想,要是你在这里居住了一辈子,你舍得搬吗?”77岁单身老人郑寿坚,对来他家大公支弄31号动员的干部说,“房子虽然破了点,可我们觉得很亲切,很温馨。我们在这里出生、长大,在这里结婚、生孩子。邻里间熟门熟户,和睦相处。一家有难,十几家都会来帮助。”
潭尾街79号94岁的黄幼弟,她20岁嫁到苍霞,四代同堂,孙、曾孙绕膝孝顺,与住几十年老屋感情颇深。老太太把大媳妇和三个孙子叫到跟前,嘱咐他们坚决不要搬走。街道干部进她家动员,老太太抛出一句话:“宁死不搬!”2000年7月9日晚,拆迁指挥部在台江区党校召开动员大会,黄老太的三个孙子光着膀子在会场外起哄,还拦车干扰会场秩序。正义居委会主任方兰凤还被不愿意拆迁的几个人轰出会场。7月10日是动迁的首日,她一家人不但鼓动邻居不要搬,还说:“谁先搬迁就揍谁!”
正因将心比心,台江区300多名党员、干部组成的工作队理解老人对旧家的眷恋,走街串巷,上门入户,针对老人眷恋旧屋情结,不厌其烦、耐心细致地进行宣传解释。廖依金说,各居委会干部经常对首批搬迁其他地方过渡的老人家进行节日慰问。站在他旁边67岁的陈君绅情不自禁插嘴道,送生日面条,还帮助我们联系学校,解决小孩上学问题。
工作组开头多次到黄老太太家都被拒之门外,但他们都耐心地在等。如此几天,黄老太太感动了,开门迎客。工作队员与老太太促膝长谈,告诉她今后的新居宽敞、明亮、舒适,拥有花园般的环境;告诉她党和政府改造棚屋区,造福老百姓的道理。
当黄老太太明白自己行为影响改造棚屋区大局、大多数人利益的时候,她立刻从“不搬迁”转到坚决要求“早搬迁”。工作组立即与市建委搬迁服务队联系,为她解决了搬家的车子问题。黄老太又把晚辈们叫到跟前,说:“改造棚屋区,是政府为我们老百姓办好事,我们不能拖后腿。”她让孙子买回金银花煮凉茶,把茶水送到居委会给工作队员们喝。她的三个孙子也很快搬走了。7月17日上午,黄老太携孙子给市建委和拆迁指挥部各送一面锦旗,上写“人民公仆,为民解忧”“心系棚屋区,为民办实事”。
在黄老太太、郑寿坚、廖爱莲等一大批老人的带动下,兄弟妯娌、邻里乡亲互相帮助搬迁,青年志愿者纷纷赶来帮忙,大家同心协力,3500多户万余人2个月时间搬迁全部结束。
我每天上下班都要经过苍霞洲,2001年春节前,发现消失不到半年的连片柴栏厝的苍霞洲已经拔地立起4幢住宅大厦,紧接着,几十幢外墙红白相间、带有欧式风情的洋楼也相继傍江耸入云表,嵯峨半空。2001年8月就有新闻报道:拆迁离开仅仅一年的3500多户万余人苍霞洲居民全部回迁,举家相约,扶老携幼,高高兴兴搬进美丽的苍霞洲新城,住进花园般的高层住宅,圆了祖祖辈辈的七彩家园梦。
因为搬迁是在21世纪初,有人称之为“世纪大搬迁”。
2001年中秋节前,我接到外甥女入新居的“安家”宴请,我和父亲及小外甥同往庆贺。一进苍霞新城大门,公园内的绿树红花就映入眼帘,东西向的“三捷河”清澈穿过,垂柳掩映小石桥。公园里还有跑步机、扭腰机等健身器材,孩子们燕鸟似的飞过去,跃跃欲试,终于忍不住上前玩个痛快。
外甥女新居在6层,2室1厅,65平方米,一家三口住足够了。和昔日的柴栏厝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过去,她母亲和弟弟有事到她家,深夜12点,即使下大雨都不得不离开。现在她母亲时不时到她那里住上两三天,以享天伦之乐。在她家阳台上,能望见远处横卧于闽江碧波之上彩虹似的解放大桥、三县洲大桥。
傍晚,我散步于闽江边的苍霞公园,只见江对岸仓山金乌将坠,江面金光闪烁,公园小广场有群老年人随着音乐在手舞足蹈,她们及身后翠竹榕杉、苍霞新城与陆续建起的半岛国际等高楼,参差错落地沐浴在七彩斑斓的晚霞里。老人协会的廖依金告诉我,苍霞中老年舞蹈队《彩云归》扇舞于2016年7月庆祝香港回归19周年比赛中获三等奖。不知前面正在跳舞的人群是不是她们?我漫步走向在仙境里欢歌乐舞、红光满面的人群。
(原载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文化采风系列之《走进台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