钎 路 贯 经 纬
广 敏
初识“冯大勋”这个名字，是在“文革”时期交通大院的大字报墙上，彼时他遭受迫害，吃尽苦头。20世纪70年代初，他被下放到永安火电厂，那时我正好也在永安插队，有幸数次搭乘了他那辆老旧吉普车。路途漫漫，我总是好奇追问他的过往，他却总以淡然微笑轻轻带过。如今赋闲居家，我怀着探寻的心绪走进档案馆，借阅了1949至1959年福建支前运输相关历史文献，密密匝匝的字行里，“冯大勋”的名字再入眼帘，那些艰苦卓绝抢通战略命脉干线振奋人心的故事在我脑海里逐渐清晰了起来，而他的身影也变得无比立体而坚实。
那时，新中国成立，百废待兴。作为福建交通事业重要参与者、领导者之一，冯大勋勇当开路先行官，甘作筑基铺路石，辗转跋涉于闽地山坳的黄土小道间，躬身奔忙在尘土弥漫的建设一线中，为保障支前、维系民生、复苏经济，与广大交通人并肩奋战，共同织就了八闽纵横交错的交通脉络。他的名字，深深镌刻在福建交通发展史册，也铭刻于百姓心中。
1949年6月，张鼎丞钦点冯大勋随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第十兵团先头部队，由江西铅山经建阳进军福州。同年8月17日上午9时许福州城解放，一个小时后，冯大勋便率领军管会交通处的同志进驻了原国民党福建省公路局，随即展开工作。他果断提出“接管为辅，恢复营运为主”“先通后畅”务实举措，带头尊重留用人员，充分信任工程技术人员，诚恳对待原国民党福建省公路局局长王世锐等人士，积极整合旧政权资源，广泛发动群众……这一系列措施，为迅速恢复公路运输秩序、稳定社会局面做出了重要贡献，也为福建交通事业发展保留、充沛了技术骨干力量。冯大勋与王世锐二人还因此建立深厚友谊，两家更是成为世交。
然而，刚刚迎来新生的福建，满目疮痍、步履维艰。国民党溃败撤军时疯狂焚桥毁路，导致全省陆地交通濒临瘫痪。1950年，省内可通车里程仅存945公里，标准低且路况差；将近七成县市无法通车，更有18个县无一寸公路可行，困于重峦，几近隔绝。而海运则因两岸军事对峙，频遭袭扰、劫掠甚至炮击，舟楫难行，船只运输任务严重受阻。
海防告急！支前告急！民生告急！就在这风雨如磐的5月，华东支前公路修建委员会福建指挥分所宣告成立。此时，作为新成立的省公路局首任局长的冯大勋，义无反顾，临危受命，兼任起指挥分所主任，火速参与到抢通福建战备动脉与复苏生命线这一艰巨而紧迫的支前任务中。
这位来自江苏无锡，1937年投身革命、193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的新四军老战士、工程师，既有着战场淬炼的雷霆果决，又有着工程建设的毫厘严谨，还有一副“有条件要上，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闯劲，把看似不可能的事情变为可能的睿智。面对支前压力，他从容应对，积极推动，在华东支前公路修建委员会的统一号令下，迅速集结起三千筑路大军。首要之急，斧凿所向，便是抢建关乎战略安全的三大干线：崇安分水关至南平——这是北接浙赣的关键咽喉；建瓯至福州马尾——这是贯通闽江流域的战略通道；福州至嵩屿——这是南向海滨要塞的命脉所系。这三条通道，是前线物资的生命运输线，更是支撑福建经济复苏的希望线，必须不惜代价确保完成。
然而，眼前物资匮乏、硝烟未退，要限期打通三条战略通道，仅依靠人海战术和原有落后的管理方式，怕是希望渺茫，难以实现。冯大勋敏锐地洞察到，要想提速，解放生产力，关键在于必须革除效率低下且盘剥工人，既落后又不公正的包商制。他毅然大刀阔斧推动起工程管理体制改革。
1951年10月，筹备大田、德化等公路施工之际，他指挥分所率先探索新径，组织劳伙班、团结小包头、凝聚点工班工人，整编成筑路队和桥涵分队，有效祛除了包商制的沉疴积弊，极大解放了队伍生产力。为适应更紧迫的支前需要和更大规模的工程建设，次年10月，“福建省交通工程总队第一筑路大队”应时而生；随后，为了巩固国防、发展经济、扶助老区，“交通总队第二筑路大队”并肩挺立。垂直管理的筑路大队，如春雨后的草木，骤然迸发出蓬勃生气，劳动效率节节攀升，较以往足足高出了20%至50%。
新体制催生了新力量。两支肩负重托的筑路铁军，迅速投入到关键路线的抢通与建设中。第一筑路大队如坚硬的锋刃，攻坚克难，专啃重点工程“硬骨头”；第二筑路大队则如铺展的巨网，全力抢修与恢复更广大地区22条总长1172公里的主要经济路线。他们汗珠浸润碎石，号子震彻山谷，钢钎凿破绝壁，至1952年底，支前、恢复时期公路重点建设任务一一胜利完成！
路通是基础，高效运输则是关键，尤其在战时。冯大勋深谙其理，大力强化整合省内分散的运输力量，以国营运输为主力，以“支前保供”为目标，在国营福建运输公司率先掀起了“安全、四定、车吨月产两千吨公里”竞赛，支持成功试验“汽油货车拖带法”，极大节约了宝贵的战时资源。这套高效运输体系，很快便在东山岛战役中经受住了实战的检验。那个炮火燃起的凌晨，各地运输部门闻令而动，一昼夜，489辆国营、民营汽车如钢铁雄狮，冒着炮火全速驰援前线，总行程达40万公里，滚滚车轮下开辟了一条打不垮、炸不断的钢铁运输线，硬是将1912吨物资和1.14万名人员稳稳当当送达目的地，有力保障了前方战斗取得胜利。
道路在延伸，交通故事也在续写新篇。指挥分所完成了阶段性历史任务，迎来多次身份蜕变，工作重心也转向更长远的发展规划，并于1955年起全面转入新线建设阶段。此时，冯大勋已接任省交通厅厅长，肩负新使命，将主战场移向层峦叠嶂、交通闭塞的闽东大地。
那里的人民望路盼路几十年，民国时期收取的公路捐税如泥牛入海，平坦通畅的公路只是纸上的蓝图。困局之下，冯大勋组织力量开始了福温线（福州至温州）罗源至福鼎分水关段的攻坚。山是铁板，水成阻隔，也挡不住筑路大军的锄头和钎子，劈山、架桥、降壑，技术难题被逐一攻克，连苏联专家都对草坪至草鞋岭段路线测设质量赞不绝口。1956年元旦，闽东人民翘首企盼的通途梦终成现实，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下，在冯大勋及万千筑路者的血汗交融中，在无数沿线民众的箪食壶浆间，438公里的福温线如巨龙般蜿蜒盘绕贯通闽浙沿海11个县市。车轮轰鸣，终于碾碎了山海屏障，打破了长期以来交通困难局面，为闽东送去民生所需的油盐布匹，敞开海防新的门户。
牵动着福建交通人的，还有另一项壮举工程——厦门高集海堤建设，这条连接海岛与大陆的“海上长城”一旦建成，将使厦门孤岛变为半岛，既巩固国防战备又促进经济发展。冯大勋作为交通部门的重要协调者、高集海堤修建委员会委员，在海堤建设的规划审批、施工难点、建材物资保障等关键环节倾注了大量心血，细致谋划，有力推动工程进展，创下提前半个月完工的奇迹。1955年10月海堤顺利合龙，年底成功交付省公路局养护，成为厦门乃至福建海防与经济融合腾飞发展的强力纽带，这段激动人心的跨海筑堤创举也永载史册。
此后，冯大勋的目光还从脚下的路基延伸，投向支撑交通事业发展的基石——建立健全关爱职工与培养人才的良好机制。1951年12月，福建省公路总工会筹委会成立；1952年8月，选送筑路英雄远赴庐山休养，这是福建交通有史以来首例；同年主持创办福州交通技术学校（后并入交通部杭州土木工程学校）；1954年5月，省交通厅干部训练班成立……这些情暖人心的举措，凝聚八闽交通精神，培育未来栋梁骨干，锻造管理中坚力量，为福建交通事业的长远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
1964年，冯大勋又挑起了新的重担，担任省基本建设委员会副主任，次年5月兼任省建设厅厅长。这一时期，他主持省内“小三线”建设，亲赴实地考察选址，审慎把关设计方案，调遣精干施工力量，克服重重困难，圆满完成了这一关系国家战略后方布局的建设任务。
即使“文革”特殊时期历经坎坷，他投身建设的赤诚之心也从未冷却。1972年，他担任永安火电厂党委书记兼建厂指挥部副指挥，毫无怨言地奋战在工业建设一线，与工人同吃同住同劳动，是他们的主心骨，更是贴心人。1975年6月，他调回省城，继续出任省基本建设委员会副主任。改革开放后，他与省建委其他领导一道，恢复基本建设正常秩序，推行改革开放新举措，全省基本建设得以在拨乱反正中焕发新的生机，步入新的迅速发展阶段。
从烽火岁月抢通战备动脉、构筑水陆支前生命线，到建设年代奠基长远路网、铸就发展通途，再到特殊时期后致力于推动改革开放基本建设事业，冯大勋正是福建交通及基建事业从废墟中崛起、在困境中奋进，于艰难复苏走向发展壮大进程的亲历者和重要参与者。至1989年，总里程四万多公里的路线织密福建山海，路网密度更是跻身全国第五，昔日闭塞边陲已然成为风驰电掣的通衢枢纽。
1998年6月，冯大勋与世长辞。想起他，脑海里总绕不开一个画面：这位为八闽大地编织经纬的老厅长，似乎永远与车和路为伴，从硝烟弥漫的战争岁月起，命运的齿轮就紧紧咬合在交通线上。他亲历兵站站长、供给主任，肩挑保障部队生命线畅通的重担；更在解放战争的关键时期，担任华东军区兵站汽车大队大队长、运输处处长，指挥滚滚铁流，保障前线供给。这份与车和路血脉相连的不解之缘，自然延续至他后来为建设八闽铺路架桥的工作日常。路，是他生命的轨迹；车，是他亲密的老友。车轮每一次转动，都是他与这片热土进行着无声却认真的交谈。
车轮不息，路桥绵长。当开山炮炸响于贫瘠山野，当锄钎落向顽石与深壑，当无数脊梁在尘土中扛起石料和钢筋，早年筑路者在前线支应困难、后方物力维艰的时代里，以破釜沉舟的决心，以挥洒如雨的汗水，以坚韧不拔的意志，为福建交通打下了最坚韧的根基。他们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的不懈努力，从根本上改变了福建与外界、腹地与沿海、山区与城镇之间的距离，为闽山闽水实实在在地铺平了最初，也是最险，还是最需要勇气的那段征途。而冯大勋和筑路者的故事，将会在山海的回响与不息的车轮中被久久铭记……
（本文原载于《炎黄纵横》2025年第6期，作者为福建省人大常委会原党组书记、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