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2-26 10:47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陈佐洱

 

妈妈的百年人生

陈佐洱

2008-02-06春节,北京九华山庄.jpg

陈佐洱的妈妈李荷珍

 

这是一个酸枝木的雕饰盒子,四围和盖顶镶嵌着朵朵玉石祥云,正面镌刻了全篇《心经》,还有一张十年前93岁妈妈神采奕奕的小照。

妈妈的一生就像抛物线,从生命的起点落到了同一水准的终点。

妈妈生前工作单位厦门大学外文学院的《李荷珍同志生平》写道:“李荷珍同志籍贯江苏南京,生于19166月,1939年毕业于大夏大学心理系,毕业后至1941年,留校任助教。解放后刻苦进修俄语,成绩卓著,翻译许多俄文著作。1952年被推荐进入厦门大学外文系长期从事公共俄语教学工作。1963年以后,因工作需要,及其本人英语功底深厚,逐步转入公共英语教学,并担任公共英语教研室副主任,直至19729月退休。改革开放后被聘请到厦门大学高等教育研究所,从事《外国高等教育资料》的编辑工作。李荷珍同志数十年如一日甘作园丁,辛勤耕耘……”

苦恋与家国情怀

妈妈的外公是跟随李鸿章办洋务的一家银行行长。老太公除了喜欢琴棋书画,在家最疼爱的就是这位外孙女和一只黄白花狸猫,全家上下皆称呼妈妈“大小姐”或者“猫小姐”。

“大小姐”早晨搭舅舅专用的人力“黄包车”上学,下午放学,先去看场新上映的电影,外带一杯冰激凌;到家便是晚饭时间,饭后必小休一个多小时,大约八点半才起床写作业。妈妈每学期各科成绩几乎都是优良。

193712月,在南京金陵女大化学系就读的妈妈回上海过寒假。震惊世界的“南京大屠杀事件”,轰然改变了她的人生。她庆幸自己躲过了这场梦里都被吓醒的灾祸,死难同胞们的惨容却久久挥之不去。

她只得就近转学,上海大夏大学心理系接受了她的申请。

当美国米高梅的电影《魂断蓝桥》和主题曲《友谊地久天长》风靡上海滩,妈妈为之激动不已的时候,她从《译报》、《小说月报》、大夏校刊上认识了一位满腔国仇家恨、才华横溢的穷学生,情投意合的同班同学——我的爸爸陈汝惠。妈妈毕业后留校当助教,爸爸因为半工半读,在校外兼职家庭教师,比妈妈晚两年才修满学分。妈妈说,追求她的年轻人很多,校内外都有,但是她一心等待的,只有每天下班时出现在办公楼下那辆28吋旧自行车和自行车旁站着的人。人车未出现时,她老向窗外张望,除了盼,更有担心,因为已经知道他参加抗日秘密活动。人车出现了,她又故意拖点时间才离开办公室,那是一种矜持;等坐上自行车的后架,她又会回头扫视,因为总有一两位粉丝“盯”在马路对面路灯下,那是一种骄傲。几十年后,我们问妈妈不怕爸爸等急了,一走了之吗?妈妈沉着地说不会,他不是那种人。

爸爸妈妈的婚礼在上海最高档的24层楼国际饭店里举行,但没有婚宴,只备下午茶点。回到西马路上租的一居室新家,与新郎、婆婆共进的“晚宴”,就是走廊里煤球炉子上的一条红烧小黄鱼。她是带了可观的嫁妆来的,之前外公问她,就这一笔钱,究竟是要去美国留学还是嫁人?她很干脆地回答,嫁人。从此以后,我的爸爸妈妈生死相随,以沫相濡57年,为人生为社会缔造了我们这个小小的五口之家。

由于叛徒出卖,又由于好房东冒死掩护,日本宪兵破门而入并没有抓到爸爸,妈妈抱着襁褓里的我仓皇出逃,颠沛流离,心里还牵挂着不知去向的丈夫。……

抗战胜利不久,爸爸拒绝高官厚禄诱惑,公开登报声明退出三青团,同时与中共地下党建立了多方密切合作。市警察局长毛森把爸爸列入“格杀勿论”的黑名单。爸爸不得不离家东躲西藏,直到大上海解放。妈妈回忆说,年轻时候不知道什么是祖国,为什么要爱国。后来知道了,又为什么爱得那么辛苦?

园丁天职始终如一

妈妈十分热爱新中国新社会,她不仅和4万万同胞一样,在毛主席开国大典的洪亮声音中抬头挺胸站起来,而且重新走入了她终身喜爱的教师队伍。上海刚解放几个月,她就报考了俄语专科夜校,逐步从专职主妇的角色转换出来。

妈妈有语言天赋,擅长摸索语言的内在规律,会讲上海话、南京话、普通话和闽南话,一口流利的伦敦英语,上世纪60年代初还学会了世界语,这种优势基因也遗传给了我们三兄弟。但是,梅花香自苦寒来,小时候夜里醒来,常常看见她在灯下轻声地读诵俄语,捧着厚厚的《露华词典》翻译苏联儿童文学名著;白天,还看见她和原来素不来往的邻居白俄老太太交起了朋友,甚至和她们一起去苏联领事馆看原版电影。

她受聘厦门大学后,我们举家迁厦,与先期经新中国第一任教育部长马叙伦推荐、随新校长王亚南一起到厦大任教的爸爸团聚,这是家庭非常重要的一次转折。

上世纪50年代初,我亲眼看见妈妈在厦门当时最著名的思明电影院舞台上,为苏联专家担任翻译,我为妈妈感到自豪。妈妈的公共外语课程开到文理多个系,深受学生们欢迎,常有些“大哥哥大姐姐”来家里“玩”,接受妈妈的个别辅导。记得有位生物系的俄语课代表姓李,家里穷,成年打赤脚,大个子,常吃不饱,妈妈给买了双运动鞋,还接济过他几次粮票。还有一位姓章的老工程师,快80岁了,由儿子搀扶着,历经周折找到北京我的家,自称是妈妈早年在大夏大学执教时的学生,“李老师的英文教得实在好,实在有耐性,印象深极了!”

“文革”中期,妈妈被“下放”到崇山峻岭的闽北浦城乡村当中学语文老师,独自住在一间条件极差的干打垒竹篱笆围起的宿舍里,房门前摆一个小木炭炉子,独自烧水做饭独自开伙。但是,她依然秉持着传道授业的天职,有教无类,掏手帕为孩子们擦汗擦鼻涕,在煤油灯下认认真真备课,仔细批改一本本作文,甚至跋山涉水家访,她的行为赢得了当地众多朴实的农民和公社干部们的尊敬。

妈妈之所以56岁就提前退休,是因为厦大军宣队答复,只有办理退休手续她才能回户籍所在地厦门。妈妈放心不下孤苦伶仃在“监督劳动”中等待历史结论的爸爸,只得申请退休。

贤妻良母擎天柱

尽管妈妈重回人民教师岗位,还被评为厦大的“三八红旗手”,但她坚守贤妻良母的本色:主理家务,关注孩子们“身体好,学习好,工作好”,上世纪50年代,一家人围桌吃晚饭,是每天最快乐的时光。

每个孩子都能津津乐道母亲做的几道拿手菜。我们家的几道“妈妈菜”已经在三兄弟的小家里传承到第三代,成了“奶奶菜”。我最难忘的是建国初期爸爸一人执教,少有稿费,家庭经济拮据时,为了保证三兄弟营养,饭后有水果吃,但买的是质地差的桔子。有个冬天,妈妈带我上街,破天荒地买一小袋糖炒栗子,至今仿佛感觉得到糖炒栗子在她大衣兜里的热度,我的手和她的手一直插在那个大衣兜里。

然而家庭发生变故时,妈妈会勇敢地一步向前,成为缜密思维和果断决策的擎天之柱。1966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爆发不久,爸爸因历史错案被关进“牛棚”,脸上涂墨挂牌游街批斗,妈妈被赶出家门,坐在楼梯口听红卫兵们在屋里乒乒乓乓打砸抢,她心痛,却扪心无愧。那时我刚分配到福州一中教书,虽然没有受到运动的“冲击”,心里却日夜挂念杳无音信的双亲。我穿带着用一套崭新卡其布中山装换来的旧军装,投入革命师生大串联的洪流中。一到厦门在接待站安顿下来,就把一封早已写好贴了4分钱邮票的信投进邮筒。我化名一个外地高校朋友来厦门大串联,向妈妈致以问候,征询某日几时能否来市区思明电影院门前一晤?我相信如果妈妈收到信,一定会认出我的笔迹。

在约定时间,我躲在公共汽车站附近等候,的确也怕自己被抓个“甘当×××孝子贤孙”的现行。妈妈提前几分钟出现了,将近半年的“大风大浪”后,第一次见到亲爱的妈妈。她穿一件淡色风衣,头发好像很久没有烫过,梳直了,苍老了许多;但是表情、语气没有哀怨和伤悲,反而开导说,那些出生入死打江山的老干部都不能幸免,你爸爸又算得了什么?妈妈告诉我,她已从牛棚里“解放”出来,爸爸的历史疑点还不能澄清,要相信毛主席在《实践论》里说的,实事求是是马克思主义活的灵魂,事实一定会弄清楚的。你爸爸是上海滩有名气的抗日英雄,会做又会写,日本投降第二天国民政府的《告上海市民书》就是他起草的。他只是国共合作时期在上海沦陷区加入了三青团抗日地下组织,抗战胜利不久就脱离了,一直在中共地下党领导下工作到上海解放。妈妈说,我无论到哪里、哪个时候都可以为他作证明。她还说,你们可以和家庭划清界线,揭发批判都无所谓,只要不无中生有。要分手时,妈妈好似想起了什么,建议我既然大串联方便,就到各地亲戚那里走走,但是千万别贸然写信。这是妈妈对我进行的唯一一次指令性的重要谈话。这次谈话,使得支离破碎的家庭、家族渐渐黏合,联系上了大伯、大舅、外公等几家主要亲戚。

1967年初,革命师生全国大串联接近尾声,徒步大串联却方兴未艾。妈妈来信告知,年过半百的她和几个去年同在“牛栏”里关过的外文系老师成立了一支“战斗队”,将从厦门徒步走到广州去过春节。我急忙乘火车赶到广州打前站。让他们在广州市中心一家香港同胞家的大客厅里得到了妥善安置,房东对“毛主席的客人”相当热情。

妈妈告诉我,爸爸的问题尚未审结,不过,他已经可以回家居住,可以通信了。妈妈要我陪她找个邮电局,给爸爸拍份报平安的电报,电报比信件快,安全;果然,除夕夜之前,房东家收到并转交了爸爸的回电。我和妈妈一起在陌生的广州过了个沉重而欣慰的农历新年,还逛了遐迩闻名的岭南花市。

下半年,我们弟兄仨,被革命运动“遗弃”的逍遥派先后溜回厦门家看了看。两房一厅的家已被造反派瓜分,两个房间都搬入了外人。我们回家,就和爸爸妈妈挤在一张床上睡。

粉碎“四人帮”,中国的知识分子获得了第二次真正的解放,我们家双喜临门,最重要的是在中央有关部门和福建省委组织部负责人过问下,爸爸的冤假错案终于彻底纠正,重新做了历史结论;其二是妈妈从在香港病故的二舅身后获得了一笔遗产。妈妈用这笔钱设立了家庭教育基金,凡我三兄弟乃及孙子辈有条件出国留学的,无论攻读学士、硕士以至博士,学费全包,但在外生活费自理,鼓励勤工俭学。这个基金,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我们三个小家庭的教育素质和发展路向。

20036月,我前妻病逝,87岁高龄的妈妈奋不顾身,无视非典的威胁,急急忙忙赶来北京。一到家,精神抖擞替我把家务掌管起来。我经常公务出差,妈妈每次都帮我列一张出门物品清单,帮我把衬衫的扣子一个一个扣好,叠好,装入拉杆箱。我至今珍藏着一张妈妈为我亲笔写的清单“睡衣,衬衫2,内裤2,棉毛衫裤2,袜子3,外衣,西装,领带,药3-4天,充电器……”,15年来,每当我看见这清单都激动得很,在右下角注了几个字“慈母手中线2003”。

自强不息晚景美

爸爸妈妈都老了,尤其是爸爸,长达16年里神经高度紧张的申诉,把冤屈痛苦只埋在自己心底,更加上自己栽培的后进居然利用“审干”把他打倒,取而代之,还无耻地剽窃了他的重要学术成果,从而平步青云。妈妈理解爸爸,生活上细心照料,精神上多加慰抚,继续帮他整理应邀外出讲演的资料,抄稿子送稿子,爸爸在台上讲,妈妈在台下听,生怕他思维忽然中断,“掉了链”。后来看看健康情况实在难以为继,和我商量之下促成了爸爸的退休。妈妈陪他到美国二弟那儿去住了半年,回国后就和我同住在我的北京家中。我到了知天命之年,才与爸爸妈妈朝夕相处,才更加了解了妈妈自强不息、不断追求新鲜事物的两大生命亮点。

妈妈在家,要求我为她订三份报纸《CHINADAILY》、《参考消息》和《北京晚报》,可是每天报纸送来她总要等我先看,说佐洱今天见人谈事可能有用。她才开始早上读报,不但讲给爸爸听,而且把她认为有关注价值的画了圈画了线,留给我回家参阅。

妈妈晚年的健康状况总体不错,91岁时跌倒致胯骨骨折。妻子和专家研究的根治方案,冒着风险实施了高龄股骨头置换手术,三天后就能在病床边站起来。晚报为此登了条新闻,更加激励她克服困难,顽强完成康复训练过程,又能行走如常。

妈妈喜欢接触新鲜的事和物。93岁开始学会用电脑,每天在网上浏览天下大事,关注热门话题的讨论,建立了自己的邮箱,希望多多益善地收到和回复子孙们和厦大老同事们的e-mail

2008年农历年初一,在杭州林隐寺烧过头香后,妈妈开始研究禅学,从600卷般若经的核心《心经》入门,几星期都埋头在260字的经文里。

3年后,妈妈视力弱了,信笺的横格太窄,就改用电脑打字,每天在Word文档上打一遍《心经》。

妈妈98岁时停止在电脑上敲打《心经》了,因为手指在键盘上不听使唤,错别字增多,但她始终欣赏厦门南普陀寺义工们的一句口号“我愿做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的一只眼一只手”,那些义工有不少是厦大的师生,她愿意和他们一道修学,一道为社会尽心,做一点一滴好事。

每个人都有这一天

20156月,妈妈虚龄百岁、周岁99的生日将要来临。某夜,她起床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满屋子各个房间走了一遭。小李问奶奶在找什么呀?妈妈说找你的爷爷,他刚才还睡在我身边,怎么不见了呢?

我们为妈妈筹备了一个热热闹闹的小型百岁生日会,所有能来的亲戚、后辈都来了。堂兄伉俪送来一个寿字大红包,里面是用1001051元和角票集成的1000元新钞票;厦门大学外文学院陈书记和负责俄语专业的副院长也都拨冗赶来,代表学院赠送了一幅厦门工艺金丝漆雕的百寿图。妈妈很高兴,也很淡定,和大家合影拍照,吃饭时还举箸为客人们夹菜。

妈妈的听力终于完全退化,配最好的助听器、调到最大音量也无济于事。妈妈的牙龈全部萎缩,与其让上下两排假牙套在口腔里滑动,不如取出来,取出后嘴巴明显瘪了,口齿比较含糊了。小李为妈妈准备专门的早午晚餐饮,通常是肉末熬汤,用汤下米煮粥或煮剪短了的厦门线面,快熟时再加入菜末、调料;餐后的水果主要是香蕉、猕猴桃、苹果泥,以利通便。小李一餐餐一口口地喂,妈妈津津有味地品咽着,吃到好时弯弯大拇指,“点头”表示谢意。

妈妈对于人生走向最后一程——死亡,很坦然。说每个人都有这一天的。她年轻时爱美,重视自己的仪表,出门前得化化妆。晚年问她需要什么化妆品,她点名要二件,一去老年斑的进口面霜,二花白的合适发套。可是百岁过后,她不再提这二件,连发套也摘下了,原本稀疏的头发反而越长越密,而且一半以上呈黑色,比戴发套更加好看。

妈妈离世前约3个月,我74周岁生日那天。一大早,我走进她的房间,先扶正她歪坐的姿势,下跪三磕头,感谢母恩,儿子生日就是母亲受难的纪念日。这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给妈妈磕头。妈妈睁大眼,双手合十,然后双手与我紧握,很有力量,要拉我起身。她端详着我说,儿子啊,真好真好,很好很好。忽然又指着我穿的羽绒背心笑说,漂亮。但是你的衣领,后面,后面……这时我才发现没穿利索,衣领的一边卷在了背心里。

春寒料峭的一天,妈妈呛咳了,导致吸入性肺炎并发症,急诊住院。妈妈甚为平静,连呼吸机都不想用;但为了帮助吸氧,还是为她戴上了面罩。病情反复,回天无术,两天后妈妈取下面罩,尊严、安详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每个人都有这一天的。有位哲人闻讯,如是说:“寿终正寝,欢喜相送,老人,莲界有位,将乘愿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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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的陈佐洱和爸爸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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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荷珍为陈佐洱出差整装时写的备忘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