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8-13 10:36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余 挺

 

吴川有美李夫人  宁可死身不死心

——福安知县夫人抗倭战斗中投河殉难

余  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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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安县志》有关李夫人的记载

明朝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广东吴川举人李尚德带着夫人陈氏,不远千里,到福安就任知县。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桩被吴川士人艳羡的“美差”,带来的竟是家破人亡的结局,而他治下的福安城,在“己未倭乱”中,也遭史上最大的浩劫,几成废墟。

城破之际,李知县仓促间带着福安县正堂印信,从东门逃遁。李夫人却宁可玉碎,不愿瓦存,义不受污,投东门护城河殉难。

李尚德是吴川县三柏人,县学的增广生员(秀才)。嘉靖二十二年(1543年),乡试中了举人,后来参加吏部选拔地方官的考试,成绩列第一,被任命为福安知县。

到了福安,李夫人发现,这里和家乡吴川有许多相似之处,也是滨江临海,溪河竟如家乡的鉴江,同样是从北至南流贯全境。这里的气候也还能适应。更重要的是,福安一直是个和平安康之地。

三年客居,李夫人赋诗作文,相约女伴去郊外踏青赏景,到庵堂寺院拜佛烧香;祈愿夫君辖下的福安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日子虽平淡无奇,却亦波澜不惊。

然而,自嘉靖三十七年起,倭警时传,腥风乍起。

首先,从浙南传来倭寇即将向南来犯的消息,民心摇动,恐惧不安。李知县更是发慌,他深知福安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承平日久,兵备松懈,“家无戎器,库无硝磺,败铳锈弩不堪为用”(万历《福安县志》),而福宁道的兵力大多布防在霞浦州城沿海,况且兵力微弱,没有野战的实力,守卫城邑,看来只能倚赖本邑的百姓。嘉靖三十八年春,四方告警,李县令急急下令,按照高一丈三尺,厚一丈五尺的城墙标准,重修福安县北面城垣。

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三月,倭寇先是把目标定在攻占霞浦州城。州城的兵力稍多,福宁道佥事、分巡官舒春芳在城外植起栅栏,作为州城的第一道防卫线,并疏散老弱百姓,坚壁清野。另由颇有名气的参将黎鹏举率兵袭击三沙等海滨的倭寇,以挫倭寇的攻势,州城这才得以保全,侥幸逃过一劫。

没有攻下州城的倭寇调整进攻方向。先以少数倭卒出没松罗铺柳溪一带,佯示兵力零星的弱势,以麻痹城内的守备,却暗中聚集数千人,取山路向福安进发。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四月初二,当倭寇的兵峰抵达离城二十里的化蛟铺时,福安城内,吏民骚然。

此时,北城修建尚未竣工,福安城内,李尚德坐立不安,他召集主簿杨谏、教谕程箕等人和城邑诸望族大老紧急咨询守御之计。一面下令召集晓阳快手、民间壮丁和畲族勇士入城协战。

初五的黎明,晨雾在如血的晓照中散去,吏民们从城头望去,只见北城外的虎岗、东门外的鹤山、西城外的龟颈,密密麻麻尽是倭寇!

螺号响起,如四面狼嚎,令人战栗。倭寇发起第一波攻势,向城内射出如雨的箭矢、铁镞和铅铳。接着,所有倭寇的视线集中于各个城门外面目狰狞的倭酋手中的羽扇。当羽扇高举,发出约定的信号,众倭便发出齐刷刷的三声震天呐喊,随即发起攻城,四门之外,倭寇蜂拥而来。

根据后来戚继光对倭寇的描述,这些手持双刃的倭寇,“其盔饰以金银牛角之状,五色长丝,类似神鬼,以骇士气,多执明镜,善磨刀枪,以夺士目,故我兵持久便为所怯。”(戚继光《纪效新书》)。《霞浦县志》对攻城倭寇的记载也说:“贼酋数人作神鬼状,舞双刃簿东城……贼酋挥羽扇复合大战,挥扇而止。”研究明史的学者黄仁宇描绘:“他们的指挥信号乃是班排长手中的折扇。当双方开始接触,班长排长把折扇往上一挥,他们的部下就以刀锋向上,当对方的注意力为这种动作吸引,他们就突然倒转刀锋迎头砍下。”(黄仁宇《万历十五年》)

守城战斗进行得异常艰难和残酷。

福安民众奋起卫城。倭寇突冲城下,设突梯、撞车冲城,城上发矢石奋击,矢石发尽,就短兵肉搏,被俘者大多骂贼拒降而死。

首先是北门失守,接着西门被攻陷。不少壮士在肉搏中死难,陈氏、郭氏、吴氏诸族勇士在保卫战中的事迹堪称可歌可泣。

李知县率众把守的东门,在东街尽头,叫“瑞应门”,旧称“东门铺”。城墙原本累砖筑就,嘉靖六年,改为石砌。城门旧址在原县人武部后的宿舍地段,城门前原有护城河,旧称东河。既称为河,则水当亦不浅,稍向南,设有水关。东河的水道与荷塘沟、秦溪、龟湖相通。正因为有东河的阻隔,守城之役,东门相对易守难攻。但北门、西门相继被攻陷,倭寇呼啸而来,李尚德知道大势已去,遂匆忙携印出走东门,落荒而逃。

最可哀的是手无寸铁的城内老弱百姓和妇女儿童。《福安县志·烈女》收录了十个“义不受污”的女性,以死抗争,而惨遭蹂躏的妇女真是不知凡几!譬如东门郭氏,平时足不逾阃,为避免倭寇蹂躏,出门解带,自缢于树,即是东门死难的弱女一例。

此刻,李夫人眼里的人间四月天已然灰飞烟灭。来不及收拾细软了,她急忙离开凤顶山下的县衙后隅的“令宅”,沿东街奔向夫君守卫的东门。相继落入倭寇的北隅更楼铺,西隅湖边铺以及衙前的金山铺、中华铺已然烽火连天,一路劫掠而来的倭寇狂叫追逐,到处鲜血流淌,童稚呼爹唤娘。我们不知道李夫人寻觅夫君的细节,只能想象在夺城而逃的人潮里,在东城墙根下的河沿,李夫人止住了脚步。

百姓蒙难,追兵四至。此刻,她心如刀割,无语凝噎,毅然投入东河。

沦陷的福安城,死难者3000余人,逃难者700余人,溺水的、坠落山崖的无法统计。逃难途中,流产而死的孕妇、死绝后代的、被刀刃砍伤而残废的,所在多有。县治衙门、金山学宫、东门察院等官署和众多民庐都被火烧毁。从初五进城到初九撤离,倭寇在城里横行,大肆搜掠五日,造成福安历史上最大的战争创伤,这就是抗倭历史上骇人听闻的福安县“己未倭乱”。

几个月后,继任福安知县的卢仲佃在《重修儒学记》中记述,福安城内,到处长满勾衣的荆棘野草,罹难者的灰骨铺满道路,四望人烟寂寥,如同走进一片空旷的荒野。他来到烧成废墟的儒学,只能在瓦瓯、泥块上插上香烛,草草完成例行的新县令参谒之礼。原有的二百名县学秀才,死的死,逃的逃,只有六七人前来陪同参拜,说不尽劫后的艰难,相对惟有流泪。

李夫人投东河殉难后,侥幸脱身的训导陈豪含泪为她收尸,草草埋葬,并在坟上作了标识。当年冬天,新任卢知县对她的壮烈死难,心怀尊敬,为她更换棺木,并按儒家《仪礼》制度,重新举行大殓之礼,把李夫人埋葬在东山之麓的麂岭峤,(万历《福安县志》)东山以一抔净土安息这位死不瞑目抗倭的不幸灵魂。还为她撰写祭文(祭文载县志)。

嘉靖年间,在李夫人家乡吴川任职教谕的邑人陈世理回到福安,哀李夫人之不幸,壮其视死如归和“义不污”的人格尊严,为她写了一曲沉痛的《挽歌》:

城头吹螺声四彻, 凌空白刃皑如雪。

炎熛四月起腥风, 烟楼万井丝丝血。

吴川有美李夫人, 自恨身非男子身。

钗钿不足抵千橹, 宁可死身不死心。

矢心出门见白日, 天纲忍使垂垂裂。

浣沙溪上水痕光, 东河吾亦效沉璧。

莲房坠粉芙蓉瘦, 玉繻翡翠随波走。

月明环佩声珊珊, 英灵上天夜摇斗。

嗟哉衣冠尽化鱼, 丈夫空读腐儒书。

夫人手中无寸铁, 胜似男儿腹五车。

李夫人的丈夫李尚德,守土失责,城陷有罪。但毕竟参加了城邑保卫战,直到城陷方才携印脱逃,朝廷对他处以贬斥,流放边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