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7-07 16:42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吕 春

鲁迅和瞿秋白的革命友情



许多有关鲁迅和瞿秋白之间友谊的文章,常常引用鲁迅送给瞿秋白的对联:“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至于两人何以“知己”?文章大多没有很好说明。笔者查阅了大量的文史资料,从鲁迅与瞿秋白在心灵上、精神上、气质上等方面来分析,以展现鲁迅与瞿秋白之间那些鲜为人知的“知己”和深厚的革命友情之来龙去脉。

同志相称,意义非凡

1931年1月,中共六届四中全会在上海召开,在王明左倾路线的干扰下,瞿秋白被解除中央领导职务。会后,他因肺病发作而被中央批准留在上海养病。瞿秋白遭遇这次打击,想静下心来从事写作,便萌发了拜见鲁迅的念头。

1931年5月的一天,冯雪峰来到鲁迅家,把瞿秋白的情况告诉了鲁迅,鲁迅听后很振奋,说:“这是个很有才华的青年,他的《莫斯科通讯》,我看过,翻译的文章耐看好看。”

鲁迅虽然从来没有见过瞿秋白,但对他的文笔优美,一直存有良好的印象。听说瞿秋白想从事写作,内心甚是赞赏。鲁迅告诉冯雪峰,由瞿秋白来过问左联的活动,将是一件好事。鲁迅从日文版本转译过一些文艺理论的文章,他早就想从俄文版本直接翻译,他认为瞿秋白可以接受这件工作。

谈起瞿秋白,鲁迅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他对冯雪峰说:“何苦(瞿秋白的笔名,作者注)杂文,明白畅晓,一览无余,真有才华,是真可佩服的。他的论文真是皇皇大论!在国内文艺界,能够写这样论文的,现在还没有第二人。”

1931年的一天,曹靖华从苏联给鲁迅寄来《铁流》译稿。鲁迅检读译稿,发现序没有译,心中很是不踏实,《铁流》如果没有序,那将是一部带有缺憾的著作。鲁迅立即想起瞿秋白,便委托冯雪峰请瞿秋白翻译。瞿秋白接受序文后,很快便流畅地翻译出来,署名史铁儿,鲁迅读后十分满意。

这段时间,鲁迅通过冯雪峰之手,多次将外文著作交给瞿秋白翻译。其中有俄罗斯作家卢那察尔斯基《被解放的董·吉诃德》(今译唐·吉诃德,作者注)剧本交由瞿秋白,瞿秋白用“易嘉”的笔名将其翻译出来后,先在《北斗》刊载,后又出单行本,鲁迅则补译《作者传略》,并在《后记》中称赞这篇译文:“注解详明,是一部极可信任的本子”。

瞿秋白的文笔流畅而又亮丽,经他翻译的作品很受读者欢迎。鲁迅与瞿秋白虽然从来没有见面,但两人之间是那样的亲密无间,他们经常在信中探讨人生与社会。有一次,鲁迅曾将日文版《毁灭》转译成中文,并特意让瞿秋白对照俄文本校读。瞿秋白校读后,给鲁迅去了封长信,直接以“敬爱的同志”相称,说:“你译的《毁灭》出版,当然是中国文艺生活里面的极可纪念的事迹。”在当时的知识分子中,以“同志”相称,具有非同一般的特殊意义。

风雨同舟,三次避难

一年多的书信来往,鲁迅与瞿秋白已经成为无话不说的知心朋友。1932年初夏的一天,瞿秋白由冯雪峰陪同,到鲁迅家作客。这是他们的第一次会面,竟如久别重逢的朋友那样,亲切自然,无拘无束。两人畅所欲言,从政治谈到文艺,从理论谈到实际,从希腊谈到苏联,甚至日常生活中的琐事,也谈得津津有味,妙趣横生。小海婴时而在他们胯间钻来钻去,嬉笑玩耍,满室喜气洋洋。

时间在欢谈中过得特别快,到了中午,还感意犹未尽,鲁迅特意准备酒菜,两人又是边饮边谈,似乎有着永远说不完的话,直到夜幕降临,才依依惜别。许广平还是在北京女师大读书时,就听过刚从苏联回来的瞿秋白的讲演,现在她所看到的瞿秋白,比以前显得更老成、更成熟,给她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第一次见面后,两位文学巨人,竟像小孩子似的,拥抱而别。瞿秋白对鲁迅更是相见恨晚,仍期待着与鲁迅的再次会面,以继续他们未尽的话题。可是,笼罩在上海的白色恐怖,给他们的行动带来极大的不便。1931年9月1日上午,天空中下着绵绵细雨,鲁迅特意选择这样的阴雨天,以摆脱特务的盯梢,他和许广平带着小海婴,来到瞿秋白住处。

对当时穷困潦倒的瞿秋白来说,鲁迅夫妇能到自己家里作客,那是梦寐以求的事啊!瞿秋白像接待老朋友似的,见面后很少客套,很快便切入主题,讨论文字改革和中国文学发展的方向。看着他们谈兴正浓,瞿秋白夫人杨之华悄然退出,来到饭馆叫了一桌饭菜。可是,当他们迟迟坐下用餐时,才发觉菜已经凉了,而且味道也不好。杨之华心中很不安,鲁迅却全不在意,席间,仍和主人谈笑风生,十分亲热。

上世纪30年代,正是蒋介石疯狂迫害进步人士的白色恐怖时期。共产党人和革命者随时都有被迫害的危险。在这种严峻的环境下,鲁迅置身家性命于不顾,将自己的家作为瞿秋白夫妇最可信赖的庇护所。1932年11月下旬至1933年7月,鲁迅曾三次接纳瞿秋白夫妇,让他们在自己家安然地避过了危险。

1933年3月,瞿秋白再次转移住址。3月底,在上海天空的寒风里,已然有了春天的气息。鲁迅乘着底色掩护来瞿秋白的新居看望,带来堇花一盒,以作乔迁之贺,并将清人何瓦琴的联句:“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书写成条幅相赠。

多次援手,苦渡难关

上海养病期间,瞿秋白虽然不再担任中央领导职务,但在国民党的眼中,他仍然是共产党的进步人士。为了保护瞿秋白,中共每月发给瞿秋白十七元钱生活费用。在当时的上海,这微薄的经济收入,仅等同于一般工人的最低工资,唯能糊口而已,难以调养虚弱的病体。

鲁迅对瞿秋白的困难看在眼中,急在心里,为了不使瞿秋白为难,鲁迅就让他翻译俄国文学作品,以稿酬贴补他的困窘生活。瞿秋白是国民党通缉的共产党要犯,他的名字是不能见之于书报刊的,只得借助鲁迅的影响,以笔名发表文章。

1934年2月16日上午10时,英国大文豪肖伯纳到上海旅游,立刻引起了轰动。尽管肖伯纳在上海只停留1天,却已给媒体炒作得沸沸扬扬。肖伯纳在上海发表的演讲中,已显露出反战和同情社会主义的倾向。于是,神经过敏的记者们,或褒或贬,毁誉不一。一时间,肖伯纳成为舆论的热点。鲁迅和瞿秋白都想把这些文章集辑成册,编成一本书,以纪念中国文坛上的这件大事。

他们很快投入工作,许广平到上海北四川路的报摊上将相关的文章全部搜罗来,然后又和杨之华共同剪贴,再由鲁迅和瞿秋白编辑,署名乐雯,鲁迅写序,瞿秋白写卷头语,由野草书屋出版,书名《肖伯纳在上海》。

文人大多有清高的个性,鲁迅知道以瞿秋白的性格是不愿接受别人馈赠的,而让读书人以卖文所得,来弥补贫乏的经济来源,是鲁迅帮助瞿秋白的最好方法。《肖伯纳在上海》的出版,便是属于这种情况。

朋友相交,贵在交心。瞿秋白在与鲁迅的交往中,亲身体验到这位文化巨匠的精神魅力,一种莫大的历史责任感,驱使他要编选鲁迅的杂文选集,并全面、准确地介绍、评价鲁迅。他在征得鲁迅的同意后,排除所有干扰,专心致志地开始阅读和写作。白天,他躺在床上阅读鲁迅的作品,夜深人静时,便一人伏在一张小方桌上。不停地写着,一直到天明。他把写好的序言拿给鲁迅看,鲁迅看后感激地对他说:“你的写作环境可比我坏的多。”

瞿秋白的这篇《〈鲁迅杂感选集〉序言》,长达17000字,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具有经典意义,第一次全面、正确地评价鲁迅和他的杂文。序言说:“鲁迅在最近十五年来,断断续续地写过许多论文和杂感,尤其是杂感来得多。于是有人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做‘杂感专家’。‘专’在‘杂’里者,显然含有鄙视的意思。可是,正因为一些蚊子苍蝇讨厌他的杂感,这种文体就证明了自己的战斗的意义。”

这时候,瞿秋白遭遇了特务的跟踪,为了安全起见,瞿秋白又搬到鲁迅家避难。看着瞿秋白清癯苍白的脸,鲁迅心中泛起阵阵凄楚的痛惜之情,他更多想到的是尽其所能帮助瞿秋白。他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晴,热。午后大雷雨一阵。下午收良友图书公司版税二百四十元,分付文尹、靖华各卅。以《选集》编辑费二百付凝冰。”这里的靖华即曹靖华,文尹和凝冰则是杨之华和瞿秋白的笔名。这里的“《选集》编辑费二百”,便是鲁迅付予瞿秋白的《鲁迅杂感选集》的编辑费,以帮助他们夫妇渡过生活的难关。

英勇就义,友谊浩然

1934年,春节一过,瞿秋白奉命赴江西瑞金。临行前,他向鲁迅辞行。这天晚上,他们彻夜长谈,一直到第二天晚上,回家后,瞿秋白满面笑容的告诉杨之华:“要见的都见到了,要说的话也说了。大先生和许广平身体都好,小海婴也很可爱。”

从上海到江西瑞金,在当时白色恐怖的环境下,瞿秋白行程旅途的艰难是可想而知的。朋友离别,鲁迅也是依依不舍,他一直担忧瞿秋白的安全和健康。他对留在上海的杨之华说:“像秋白那样的身体,怎么可久居在那里呢?如果他留在上海,对于全国文化上的贡献一定不少。像他那样的人不可多得,他是一个少说话多做事的青年。”鲁迅从报上读到红军长征的消息,又牵挂起瞿秋白的健康状况,他致信曹靖华说:“它嫂平安,惟它兄仆仆道途,不知身体如何耳。”“它”、“惟它”是瞿秋白的常用笔名。

考虑到瞿秋白当时身体虚弱等种种原因,瞿秋白并没有获准参加长征,他被留在江西,以孱弱的病体,与疯狂的国民党军队周旋。

1935年2月24日,瞿秋白被捕,在真实身份尚未暴露的情况下,他立即给在上海的亲友去信,在给鲁迅的信中说:“我在北京和你有一杯之交,分别多年没通消息,不知你的身体怎样,我有病在家住了几年,没有上学。二年前,我进同济医科大学读了半年,病又发了,到福建上杭养病,被红军俘虏,问我作什么,我说并无擅长,只在医科大学读了半年,对医学一知半解。以后,他们决定我作军医。现在被国民党逮捕了,你是知道我的,我并不是共产党员,如有人证明我不是共产党员,有殷实的铺保,可以释放我。”信末署名“林其祥”。

显然,瞿秋白在编造假履历,并将此告诉亲友,以诓骗敌人。接着,他又以“林其祥”的假名,给周建人去信说,天气冷了,狱中衣被单薄,很冷,需要一些衣服和钱,并且再次提出在上海如有殷实的铺保,他是可以释放的。

鲁迅接到这封信,头上的白发一下子增加了许多。他立即通过杨之华给瞿秋白寄去50元和生活用品。鲁迅刚从邮局汇出,报纸便公开登载瞿秋白被捕消息。瞿秋白的身份暴露了,他的生命处境已经非常危险,鲁迅心急如焚,曾和陈望道相商,发起—个公开的营救活动,后来由于诸种原因而未能实行。现在,鲁迅只得通过蔡元培,力图在国民党上层营救。

鲁迅通过种种渠道获悉,在国民党的一次高级干部会议上,曾专门讨论瞿秋白的问题,蔡元培提出在中国,像瞿秋白这样有才气的文学家实为少有,应网开一面,不宜滥杀。但是,却遭到戴季陶等的坚决反对。瞿秋白是必死无疑了,鲁迅深深悲痛,他在瞿秋白就义前7天,给曹靖华的信中说:“它兄的事,是已经结束了,此时还有何话可说。”

虽然经过中共地下党人员的多方努力,营救瞿秋白还是失败了。瞿秋白就义后,鲁迅的心情是愤激而冷静的。他告诉曹靖华:“中国事实早在意中,热心人或杀或囚,早替他们收拾了,和宋明之末极像。但我以为哭是无益的,只好仍是有一分力,尽一分力,不必一时特别愤激,事后又悠悠然。”

失去了瞿秋白,鲁迅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一位文学巨人,他把所有的爱与恨全部化作了文字的子弹,射向了敌人。之后,鲁迅全力编辑亡友的译文,并嘱托内山书店将书稿寄到日本,印成两册精美的《海上述林》。他以为这是对瞿秋白的最好的纪念。《海上述林》作为鲁迅和瞿秋白的真挚友谊的见证,永载于中国的文化史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