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远去 记忆长留
张锦才
勤勤恳恳诸老师
晚唐李商隐诗云:“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形容人的离别之情,后衍化为对鞠躬尽瘁者的称颂。例如赞美老师教书育人,像春蚕吐丝,至死不渝;似蜡炬燃烧自己,照亮别人。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后期,笔者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新闻专业。六十多年过去了,至今仍会想起当年的人与事,最难忘的是那些授我以知识,教我如何做人的老师。他们勤勤恳恳,既像春蚕,又似蜡炬。
下面,兹简要介绍几位:
高名凯
高名凯先生,福建福清人,毕业于法国语言学院,能用四种文字写作。我入学听的第一堂课就是高先生的《普通语言学》。几十年后,有位同学(今福建师范大学孙绍振教授),在《北大的第一课》作了详尽描述,说高先生讲课时“滔滔不绝”,“简直是一场大轰炸”。意思是内容丰富,说话速度又快,让他记得很辛苦,“以至于下了课手指还在发抖”,“中指上肿起了一块”。我没有老孙那么好的记忆力,但高先生授课时旁征博引,特别是讲到避讳时所举的例证,印象还是很深刻。他说,中国古代讲究为尊者讳,袁世凯称帝后,也来这一套,指令别人书写“凯”字时,必须在偏旁“几”加一点成“凡”,以示区别。此言也算“朕曰”,但极端荒谬,没人理会。未及三个月(83天),袁世凯被迫“退位”,不久一命呜呼,“凯”字偏旁加一点的事,也就成了笑柄留传于世。那堂课,高先生精神饱满,自始至终娓娓道来,同学们则听得津津有味。
杨晦
杨晦先生,系主任,一生从事戏剧创作、文学翻译以及文艺评论工作。我听过他开的典籍课(选修)。记得在欢迎新生入学会上,身为作家的杨晦先生却说:“北大中文系不培养作家,想当作家的不要到这里来。”这话虽引起争议,但今天看来,还是有道理的,即学生要专心读书,不要只想当作家。先生因个子瘦小,学术上的名气又没有得到应有的宣传,致使一些以貌取人的学生私下对他多有议论,显得不那么尊重。后来有一天,先生上讲坛作回忆五四运动的报告,我们才知道,这位不起眼的憨厚长者,竟是冲进卖国贼曹汝霖住宅、火烧赵家楼的带头人之一,不禁肃然起敬。但他依然是那样低调,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了不起。先生还与福建有缘,1923年曾任集美学校的国文教员。
王瑶先生,讲授《中国现代文学史》。其时四十出头,已有了白发,因爱喝酒,烟抽得厉害,牙齿又黄又黑。他戏称自己,(牙)不该黑,黑了;(发)不该白,白了,真乃黑白颠倒。王瑶先生是一位很有学问的老师,1953年出版的《新文学史稿》一书,填补了这方面研究的空白,标志着我国现代文学研究与教学基本格局的建立。先生的课也讲得相当好,尤其是敢于亮出自己的观点,给学生予启示。不幸的是,1957年反右,现代文学史教研室多数年轻助教被划为右派。作为教研室主任的他,被当成“白旗”来拔,日子自然很不好过,但先生坚持原则,学术上的问题,从不妥协。
朱德熙
朱德熙先生,教授现代汉语,年纪不大,名气不小。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曾与吕叔湘合作编写《语法、修辞讲话》,在《人民日报》连载多时,影响很大。《人民日报》为此还发表评论,号召“为语言的纯洁和健康而奋斗”。 先生的学术造诣很深,又善于表述,讲课时,常有苏联汉语专家旁听。1957年2月23日我在日记里写道,“今天的现代汉语课,苏联专家鄂山荫教授听后对朱德熙先生说,‘您讲得很好,没有一点不说服我’。”
章廷谦先生,浙江绍兴人,鲁迅的同乡与学生,《语丝》重要发起人,曾被戏称为“一撮毛哥哥”。散文写得不错,曾名噪一时,但他从来不拿往日成就或是与鲁迅的关系为自己宣传,甚至有点回避。给同学讲课时习惯称“兄弟我”。在《川岛是他的笔名》一文中,我对先生曾作过回忆,如今翻看当年日记又有收获。1957年2月19日我写道:“下午,中国文学史课,章廷谦师在谈到上学期期考成绩时说,有位同学在试卷上写了两句诗:‘君问白诗好何在,我今为君来答之’。七言古诗都是四句的,这位同学只写了两句,太不慎重了!”可见先生教学之认真与为人之直率。还记得,有一年春节,我与几位同学相邀,到他家拜年。先生喜出望外,热情款待。
甘惜分
甘惜分先生,资深记者。1938年赴延安抗大学习,1945年参加新华通讯社,曾任西南总分社领导,1954年调到北大,讲授《新闻学概论》。虽然念中学时我就向往当一名记者,入大学读的又是新闻专业,但受高年级同学关于“新闻无学”的影响,对专业课不感兴趣。然而甘先生阅历深,视野广,上课时既讲理论,又举实例,十分精彩,非常吸引人。我在1956年11月23日的日记里写道,“甘先生讲得很幽默,这似乎是他的本性。我猜想他很可能不愿意将一些有趣的话压在心里”。正是胸怀豁达的“本性”所滋养,先生活到了100岁(2016年去世)。
《逻辑学》、《中国通史》、《采访与写作》等的授课老师,虽然不是名牌教授,但他们认真讲好每一堂课,也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特别是逻辑学,过去从未听过,老师所讲,引人入胜,堪称受用终生。
昔日的“六女生”
白发苍苍“六女生”
女生焉何会白发苍苍?此中原因,且听我慢慢道来。
读北大中文系时,我编入新闻专业三班。包括外国留学生在内,全班36人,其中女生6人。过了一个甲子,同学们都是八九十岁的耄耋老者,有些已离开了这个世界,惟女生们都健在,且比较活跃。
现在的“老大姐”
2017年,六位女生的年龄加起来超过500岁。自我感觉良好,尤其是对母校,更有一种绵绵无绝期的思念之情。当年4月,“只因被激情点燃”, 一起回母校“探亲”。那天,老太太们“有备而来”,统一身穿印有文字的白运动衫,前面为“耄耋之年再回首”,后面是“未名湖畔不了情”,精神抖擞,大有与年轻人一比高低的气势。
北大校园的核心区“燕园”,湖光山色,风景优美,许多游客慕名前来观光。当六位白发苍苍的昔日北大女生一出现,立即引得他们的浓厚兴趣,与路过的在校学生,纷纷围了过来,希望合影留念。老太太们对此持欢迎态度,互相间亲密拍照,一时成了未名湖畔轰动的“热点”。
收到她们从网上传来的大量照片后,感慨良多。我先是写下了一首打油诗:“白发苍苍六女生,个个依旧健又灵。若将时光打回去,谁人见了不动情?”接着,反复拜读她们重返母校时分别写下的感言:
“想当年,未名湖畔,切磋同窗,历尽风风雨雨;幸今朝,皇城根下,三日重聚,共诉苦乐人生。”
“再回首,峥嵘蹉跎,清空归零;放眼望,风轻云淡,任自逍遥。”
“牢记北大传统,自由思想,兼容并包。”
“人手一机,天涯比邻;六十余载,晚情弥深。”
“北大是我们永远的精神家园。”
“今日回首一甲子,犹幸母校精神留。待到东西南北去,各自欢乐各自筹。”
这些感言,各抒己见。既有当年学校生活的美好追忆,也有相聚时的喜悦之情,更有对母校的赞颂,充满积极乐观的向上精神,几乎看不出是八九十岁的老人所写。读后深为赞叹,觉得很是难得。
说起这六位女同学,她们的表现从来都很出色。其中一位,1945年初、未满13岁就加入“新安旅行团”,在党的领导下积极从事抗日文艺宣传活动。对于她的这段经历,学弟学妹们多数不知道,只觉得她乐于帮人,丝毫没感到她是老资格的抗战干部。另一位,全国知名编辑,曾得过“金钥匙奖”,退休手续办完后,仍没日没夜工作,老姐妹们戏称她活在“地狱”。知道情况后,我给这位女同学打电话,希望她悠着点,从“地狱”回到人间。她却说,习惯了,并不觉得累。倘若不做,可能还会感到不知所措。这是实话,我也就没有再问下去,只是默默地为她祝福,愿她健康、快乐。据说多年后,她才“不情愿”地歇下来。
转眼间,到了2019年,五四运动100周年之际。我自然地想起运动的策源地、母校北京大学,也想起当年的同学,尤其是六位女生。她们身体如何?日子过得怎么样?打听的结果出乎意料——老太太们竟然玩起了微信,且乐此不疲,形成了一个“圈”。
能玩微信,还玩得痛快,说明情况不错。这是她们的幸福,更是时代的赐予,正如她们重返母校时共同写下的寄语:“人生来去,幸运与遗憾往复,美好与烦恼转换。与时代脉搏共舞,在一个个运动中沉浮过关。过去的不计较,未来的更看淡。虽然花容已逝,但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让她们活出了尊严。仁者寿,智者清。未来的未来,请继续优雅前行!”
“仁者寿,智者清”,我这六位女同学做到了,值得祝贺。至于今后,愿她们先是朝着“总年龄”600岁的目标,“继续优雅前行”,到达后再从容走向“未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