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2-08 10:05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吕传彬


张大千与张学良

吕传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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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千定居台湾

 

张大千与张学良,是中国现代史上两位极富传奇性的人物。一个是画家,一个是军人。两人出身、职业、经历、地位、思想等虽有显著差异,但始终保持着纯真的友情。

20世纪20年代后期,张大千在国画界已颇有声名。他的仿石涛画到了出神入化、几可乱真之境界。许多自称“目中有神”的名鉴赏家,如黄宾虹、陈半丁、罗振玉、内藤虎(日本名鉴定家)、程霖生等人相继“上当”;许多巨室名门破费了大量现钞、银元所收藏的石涛“真迹”。

当年的少帅张学良,有收藏中国古书画的爱好。藏品中就有不少属于张大千的“膺品”。当张学良发现自己也是上当者之一时,并没有勃然大怒,反而想结识一下这位画家。

事也凑巧,不久后张少帅抵达上海,举办一场宴会,宴请全市名流,也向张大千发出一份请帖。

张大千接到素无瓜葛“风流将军”的请帖,猜想会不会是石涛“真迹”惹的祸,找他算账来了?心里忐忑不安。临行前嘱告家人、友朋,如果他逾时未归,要赶快设法营救。

张大千与张学良终于见面了。宴会快要结束,张学良将军走到张大千跟前,大声地向所有宾客介绍说:“诸位,这位就是仿石涛画的专家,鼎鼎大名的张大千张先生。在我收藏的古画中,就有好多是他的杰作!”说完,哈哈大笑。原先吓出一身冷汗的张大千,事后说:“张将军这个人,不错!”

上述事件后,张大千深切地感到,仿石涛这种“游戏神通”虽能带来一些好处,但长此下去终非良策,要在画坛上真正立足,得有自己画格。从此,他走上属于自己的创作之路,知名度与技艺提高了不少。

山不转水转。张学良和张大千,为了一幅古画,又再次“碰头”了。

那是上世纪30年代初期,张大千在北京琉璃厂的一家古玩铺内,发现一幅精致的山水画。作者华喦,号新罗山人,是清代著名画家。这幅山水画,构图新颖,形象生动。张大千爱不释手,不巧的是,身上钱带不够。只好恳请老板将此画保留三日,绝不要卖给别人。过了两天,张大千揣着从友朋处借贷来的400大洋,兴冲冲来到店里取画。老板却尴尬地对他说,此画已于昨日被人买走。张大千大怒,要与老板打官司。老板告诉他,那张画是被张学良买去的。张大千一听便静默了。

1935年10月,张大千偕友人从北平出发,游览凭吊了河南洛阳龙门石窟后,上华山,时值农历九月九日重九,填《满江红·华岳高秋》词一首,抒发对东北沦陷,华北危急的慷慨悲歌。

是时,杨虎城将军闻张大千来华山,忙打电报请他来西安小住。张大千欣然前往。

这天,当张学良听说,张大千已来到西安,正在杨将军的府中,便马上驱车前往。会见后,张大千说要搭明天早班火车返平。

张学良再三挽留,并请大千作画,说:“你不用坐火车了。画好画之后,我派人用我的专机送你回北平。”

面对如此盛情,张大千微笑答应。他对张学良说:“这是我二上华山,颇有所感,就给你作幅华山山水图吧!”

《华山山水图》完工了。张大千用他那飘洒的行书,将《满江红·华岳高秋》词题于画上。词、书、画三者互相辉映,相得益彰。他还在画的上款恭恭敬敬地题道:“汉卿先生方家正之”。

张学良得到这幅山水精品,大喜过望,设盛宴招待张大千,并请出赵一荻小姐作陪。席间,张学良笑对大千说:此宴一是感谢先生赠画,二是为你压惊,三是替你接风,四是为你饯行,所以应叫“四喜宴”。

第二天,张学良亲自驾车,将张大千送到飞机场,让大千坐他的专机飞回北平。

一月之后,张学良正在南京开会期间,突然收到一个张大千从北平辗转寄来的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是张大千用石涛笔法画的一辐精美山水《黄山九龙瀑》,画上题道:

黄山九龙瀑。以大涤子法写奉汉卿先生方家博教

乙亥(1935年)十一月,大千张爰。

画上还题了一首诗:

天绅亭望天垂绅,

智如亭见智慧水;

风卷泉分九叠飞,

如龙各自从潭起!

并跋:“黄山皆削立而瘦,上下皆窠前人,如渐江、石涛、瞿山俱以此擅名于世。渐江得其骨,石涛得其情,瞿山得其变。近人品定黄山画史,遂有黄山派,然皆不出此三家之户庭也。大千居士再题。”

张学良爱不释手,以后一有空就拿出来赏玩,它成了“二张”友谊的见证。

上世纪50年代后期,张大千应宋美龄之邀(当时宋正在习画),由巴西飞赴台湾,在台北举行了规模盛大的《张大千画展》。画展期间,张大千听说张学良正住在台北北投的复兴岗“管束”,便决意一访。

张大千提出要会见老友张学良,并通过张群与王新衡两条渠道转达上去后,很快得到同意。随后一天,两人见面,分外激动,止不住泪随言坠,感慨万千!

赵一荻小姐也出来陪客,并下厨做了几样可口菜肴为大千接风。席间,张大千听说张学良与赵一荻还没有举行过正式婚礼时,即劝说学良应当为赵一荻考虑,明确身份,才能对得起赵的一片衷情。张学良和赵一荻十分感谢张大千的好意,答应慎加考虑。

几天后,当张大千正准备乘飞机离开台湾时,忽见一人气喘吁吁地奔进机场,将一个包裹递给他,说这是张学良将军今早专门派他送来的,并特别叮嘱要大千先生在回巴西后才许将包裹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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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学良题词

在飞机上,张大千心中焦急,就把包拆开了。原来包中装的正是30年前张学良以600块大洋从北平画商那儿“豪夺”走的新罗山人华喦那幅山水画!画内还夹了一张张学良的亲笔短笺,大意是:

大千吾兄台鉴,30年前,弟在北平画商处偶见到此新罗山人山水,极喜爱之,遂强行先购去,非是有意夺兄之好,而是爱不释手,不能自禁耳!现30年过去,此画伴我度过许多岁月。每观此画,弟便不能不想及兄,不能不加以自责。兄或许早已将此事忘却,然弟却不能忘记,每每转侧不安。这次蒙兄来台问候,甚是感愧。现趁此机会,遂将此画呈上,以意明珠还归旧主,宝刀须佩壮士矣!请兄笑纳,并望恕罪。弟学良手奏。四小姐附问候。

1964年5月,张大千又一次来到台湾。他再次提出,要会一会老友学良。

交谈中,张学良告诉大千,这段时间他对明史已感厌倦,而对《圣经》的兴趣却愈来愈浓,并已成为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但是,他在准备受洗的时候,却遇到了麻烦。宋美龄曾对他说:“依你现在的情形,是不够格受洗的,因为你和于凤至还有正式的婚姻关系,又和赵四小姐同居了几十年,等于同时有两个太太。”按照基督教教义,教徒受洗时不允许有两个妻子,张学良必须在于凤至与赵一荻中做出选择,即二择一,非于即赵。因此,他将此事写信告诉现住在美国的于凤至,并征求她的意见。于凤至对赵一荻非常敬重,并对其一直陪伴、照顾张学良十分感激,表示:只要能使张学良精神快乐,任何事情她都肯为他去做,慨然应允同张学良离婚。张学良对大千说,派往美国与于办理离婚手续的人已经回来,他与赵一获快要举行婚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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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张”合影

7月4日,年已64岁的张学良与5l岁的赵一荻小姐在台北市杭州南路一位美国友人家中,举行了正式结婚典礼。张大千与张群等共12位知交友好参加了婚礼,向这对年老的“新婚夫妇”表示衷心的祝福。

又数年匆匆过去,进入了70年代。

这时,张大千已离开巴西,迁居美国,住在西海岸加州的观光小城卡米尔。1971年春,旧金山砥昂博物馆准备向观众系统介绍张大千的艺术成就,邀请大千在该馆举办他40年作品回顾展览。张大千欣然同意,立即着手筹备画展展品的遴选工作。他发函往世界各地,要求友人协助,将所藏的大千画精品借出,以便展览。

对于张大千此举,各地友人纷纷响应,其中也包括了张学良将军。他按照张大千的要求,反复审核己藏,进行登记,并挑出最佳者备选。张大千感动之极,愈发感到友情的可贵,也愈加思念远方的老友。

这一年冬天的一天,张大千夜深不寐,在新建成的环荜庵中月下观梅,他想起学良老友,不禁作《赠张汉卿学良宗兄》诗一首:

攀枝嗅蕊许从容,

欲写横斜恐未工;

看到夜深明月蚀,

和香和梦共朦胧。

作完诗后,意犹未尽,他又乘兴挥毫,画《梅花图》一幅,将此诗题在画上,一并赠张学良,并题跋云:

辛亥(1971年)嘉平月十五日夜二时,环荜庵看梅,适逢月蚀,因成小诗,并画寄呈汉卿老宗兄哂正。大千弟爰。

张学良接到张大手寄来的赠诗与画,高兴非常。他放在案头,再三赏玩,仔细评观,愈感到友情的可贵。

经过近两年的辛苦筹备,1972年11月,《张大千40年回顾展》终于在旧金山砥昂博物馆开幕。其中就有《黄山九龙瀑图》,那是1935年张大千赠给张学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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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千送张学良的画

 

1976年初,张大千思亲怀乡的“心病”日炽,决定从美回台居住。

1978年秋,张大千在外双溪畔所建之“摩耶精舍”落成。该舍仿照旧北京四合院格式,布置精细,共占地约500坪。院内设有花园、假山、鱼池、盆景,张大千专程从美国花巨金运来的巨石、花木,也都巧妙地安排在天井与院中,形成了美丽的自然景观。他还援引陶渊明的《归去来辞》说:“‘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但我的大门却要改‘常关’为‘常开’!我一生爱朋友,回国定居就是要常与朋友谈古论今,人生至乐才合我心!”

从此,“摩耶精舍”内宾客盈门,成了外双溪畔一处热闹的所在。由“三张一王”所组成的“转转会”,也遍传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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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张群,张大千,王新衡,张学良

所谓“三张一王”,是指张群、张大千、张学良、王新衡四人。从岁数上看,张群长大千10岁,自然是老大哥,大千长学良2岁,王新衡的年龄最小。所谓“转转会”,即定期聚餐会,大约一月一次,每次轮流由一人作东,餐会也即在该家进行。由于种种原因,他们的这个转转会很少请外人参加,聚餐会上,四人也多是谈天说地,论诗品画,讲些轶闻趣事,交流些益寿延年的经验。

这时,张学良已由自己出钱,在北投复兴岗处修造了一所极宽大的住宅。轮到由张学良作东时则由夫人赵四小姐亲自下厨烹调。她知道张大千、王新衡都是著名的美食家,因此烹调格外用心,常得到张大千的赞扬。张学良虽不大动手自作书画,但对于书画的评品却很精到,常与大千讨论书画艺术。有一次,张大千请张学良代为分析自己的一幅作品,学良引经据典,洋洋洒洒谈出自己的感观,令自诩为“千年精鉴第一人”的张大千也连连点头。用餐后,张学良最喜欢的压轴戏是:请客人欣赏自己培养的数百盆各式各样的兰花。张学良常说:“兰是花中的君子,其香也淡,其姿也雅,正因为如此,我觉得兰的境界幽远,不但我喜欢,内人也喜欢。”

1980年,张大千应旅日华侨李海天的委托,为其新修的横滨观光大饭店绘制一幅大画。张大千决定画成一幅庐山图,并于1981年的7月7目举行了正式的开笔礼。《庐山图》开笔这天,老友张群、张学良夫妇等许多宾客,齐聚精舍,表示祝贺及观礼。此后,张学良甚是关心《庐山图》的进展,常去摩耶精舍观大千作画。

1983年1月下旬,张大千的《庐山图》终于完工,并在台北历史博物馆举行特展。张大千神采奕奕地携夫人徐雯波莅临特展开幕式。张学良虽不能公开参观此展,但他通过电视、报刊等的报道,表示了对大千《庐山图》的极为赞赏,更为老友的健康深感欣慰。在随之而来的春节中,张大千又将亲绘的梅花与题诗等制成的高级花瓶,以及画册等作为年礼,派人送赠学良夫妇。张学良十分感动,立刻派人以精美礼品作为回礼,并盼着不久后能与大千老友再共笑谈。殊不知3月8日,张大千就因心脏病复发住进荣民总医院,进入昏迷状态,4月2日溘然长逝,终年85岁。

是日上午9时左右,正在北投的张学良闻此噩耗,如雷轰顶,他马上匆匆赶来台北,在荣民总医院的灵堂内,面对着老友的遗像,恭恭敬敬地深鞠了三个躬。

几天之后,“张大千先生治丧委员会”正式成立,由严家淦任召集人,张群任主任委员。使人感到吃惊的是,久未公开露面的“历史闻人”张学良也名列其中,并公开参加了治丧委员会的所有会议与活动。

4月16日,张大千的骨灰被安葬在摩耶精舍中的“梅丘”石碑之下。长期孤独生活的张学良将军,从此也更加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