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匾与故事
杨少衡
明熹宗天启五年(1625)冬天,因为宫殿急需子街大石,运输需经行道路桥梁,工部请求让顺天府酌议保垫以便行车。皇帝朱由校有旨:“桥道见在,运石何必再行保垫?且天寒地冻,保垫非时,显是司官计图侵冒。著降三级,调外任用。”而后刘鳞长、吴奇策、徐申懋三员遵旨降调。
这段记载见之《明熹宗实录》。熹宗朝前后仅历7年,这起运石头公案不是什么特别大的案子,我之所以注意它,只因为涉及到刘鳞长。
事实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比记载复杂得多。当年这起石头案中确实有人“计图侵冒”,用今天的话说是想从中大捞一把,却不是受处分的刘鳞长等人,情况正相反。这件事牵涉到一个没有写在《实录》里的人,他叫做马诚,是中官,总理工程内监。据《福建通志》所记,马诚“保桥运石,揭至四十万”,工部主事刘鳞长提出不同意见:“鳞长议从桥下拽运,费可万金。”有资料称刘的具体方案是:“乘冬间,水涸冰坚,从桥下填柳木,夹以灰土夯筑结实,以便拽运,其费不及保桥之一。”这个建议让“计图侵冒”成为泡影,也就是今日所谓“财路被人堵了”,马诚非常恼火。此前刘鳞长已经有过“前科”:“天启初……时有皋门及浚湟之役,中官马诚揭开工费三十万,鳞长仅以六千金竣事。”清道光《晋江县志》又记:“接管皇极门等工差务,以节省浮费二十余万金,触总理工程内监马诚怒。”被触怒的其实不仅是马诚,该内监之所以敢于猖狂敛财,因为后头还有人,此人了得,名叫魏珰,就是臭名昭著的宦官魏忠贤。朱由校对魏公公言听计从,刘鳞长为朝廷恪尽职守,替皇帝精打细算,反被贬官外调。这还不够,资料载:魏珰与马诚对刘鳞长“嗣复矫旨削职为民。”想让他从此别来挡道。
刘鳞长(1598—1661年)字孟龙,号乾所,其家乡桥南现属泉州洛江区。刘鳞长垂髫时受学于何乔远(官至南京工部右侍郎,亦是著名学者,著有《闽书》等。)是万历四十六年戊午(1618年)举人,万历四十七年己未(1619年)联捷进士。天启(1621—1627年)初授工部都水司主事,丁外艰后补工部街道厅主事。时刘鳞长23—29岁之间,为工部年轻官员。这位年轻官员除了刚正不阿,还显示出不凡能力。资料称其处理工程:“躬亲督造极力节约。”在都城溶隍之役中“分方计夫,限深阔以定工价,稽缴精严,省费万金。” 北京宣武门东西积土与墙平,堵塞道路,是李养德组织挑河工程时所堆。皇帝催令搬运,李养德上疏“乞委主政刘某协理,不至冒费。”刘鳞长“遂不辞共竣”。朝中清流对刘鳞长评价颇佳。巡视掌科魏大中谓其同列曰:“贵部干实事,惟刘君一人。”冢卿张问达说:刘“精详缜密,天部之选也。”宦官马诚中伤刘鳞长,司空王佐极力护之:“谤语即汝荐章也。”王佐还评价:刘“颤处能恬,冷处能耐,是一名大器。”
崇祯年间(1628—1644),刘鳞长仕途多变:“崇祯初起复原官,升员外郎。为张凤翔累,同逮诏狱,谪常州府通判,署昆山令。”文中提到的张凤翔于崇祯初年(1628)成为工部尚书,隔年发生皇太极率后金兵袭扰北京的“己巳之变”,因北京城防工程种种问题,张凤翔下狱,工部4个郎中受杖至死。刘鳞长受“张凤翔累”则是另外事项。资料载:“时台省侵权,擅行支放。刘鳞长力折具疏,为尚书张凤翔劝止。事发,累同逮诏狱。”事情起于“台省擅行支放”,刘鳞长打算上书反映,被张凤翔劝止,不料反受累下狱。后刘被贬为常州府通判,署昆山令,任上政绩不俗。我在网上读到江苏无锡一篇文章,提到“崇祯七年(1634)常州通判刘鳞长疏浚无锡城河。”亦有资料写他在昆山“除隶役之虐民,禁酗之恶习,清漕粮之积弊。父老为塑像于候潮旧址祀之。”
此后刘鳞长“转南京户部主事,擢郎中,旋视两浙学政。”《崇祯实录》记有崇祯十一年(1638)“己巳,浙江提学佥事刘鳞长言七事。”刘在这一职位上有一个特别建树,就是撰写《浙学宗传》。《四库全书》提要称:该书“明刘鳞长撰……乃其为浙江提学副使时所编……遂采自宋讫明两浙诸儒,录其言行,排纂成帙。”近代研究者钱明在《“浙学”涵义的历史衍变》里评述:“刘鳞长在《浙学宗传》中所说的‘浙学’概念,是指宋明时代包括浙东、浙西在内的整个浙江地区的‘心学’之流脉……刘鳞长把整个浙江的心学系统视为承闽中朱学而兴起‘浙学’之宗传,虽含有强烈的乡土意识和门户之见,但却很有创见,颇具深义。其意义不仅在于凸现出浙江心学传统的一脉相承性,更在于首次把在学术上一直受冷遇的浙西之学也纳入进自己的观察视野。”
除了文化建树,刘鳞长还有武迹见诸记载。刘于明末迁四川建昌参议,川东参政,正逢史料所称的“张献忠荼毒西蜀”。张部曾两度入川,第一次是崇祯十三年(1640),在川转战半年后离开。第2次是近4年后的崇祯十七年(1644),这一次张献忠攻占成都,建立“大西”,称帝。时刘鳞长恰在四川。清代李清馥《闽中理学渊源考》载:“张献忠破云南,贼党率众寇蜀,鳞长毅然以恢复为己任,屡与贼战有功,复夔、庆等郡。会闯贼陷京,弃官归。”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祯皇帝自杀在1644年四月,张献忠部占领重庆是当年六月,明朝部队收复夔州(今奉节)、重庆则在第2年,南明弘光元年(1645)三月。以此看刘鳞长并非“会闯贼陷京,弃官归。”记载当年明军将领曾英的史料中有若干处提到刘鳞长:崇祯十七年四月,四川巡抚“陈士奇封曾英为参将,命与守道刘鳞长坚守涪州……六月,曾英战败,退守涪州望江关……同刘鳞长一起走江津、綦江、南川。”“时副将曾英、参政刘鳞长及部将于大海、李占春、张天相等,都受樊一蘅(兵部右侍郎、川陕总督)节制。”隔年三月,王应熊(南明兵部尚书)、马亁(四川巡抚)命曾英收复重庆。张献忠以3万兵水路夹攻曾英。“曾英与刘鳞长自遵义赶赴救援,命部将于大海、李占春抵挡水军,张天相抵挡陆军。”终大破张献忠军,收复重庆。此后双方又打了一年多,直到1646年秋张献忠被入川清兵打死,余部南逃时箭杀曾英。这时刘鳞长已不见在川记载,或许是在1645年收复重庆之后返乡。这一年刘鳞长47岁,又有了一个新职:南明隆武元年(1645),唐王朱聿鍵入闽,刘鳞长被“推为太仆寺少卿,改兵部右侍郎,加太子太保,擢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清顺治三年(1646),应诏辅桂王朱由榔阁事,后以病辞归。”刘鳞长在南明参与抗清,官居一品,只是南明迅速失败,唐王、桂王均昙花一现,刘鳞长难再作为。十数年后,刘于“顺治十八年(1661年)十月卒于家。”
一晃450多年过去,刘鳞长的故事化入几块牌匾,挂在其家乡的刘氏家庙里。有人统计该家庙有24块牌匾,我略数一下,其中与刘鳞长直接有关的最多,共5块,包括《提学》《尚书》《进阶太保》《祖孙进士》和《四代一品》。前3块标记他任过的官职。《祖孙进士》指他与祖父,万历十四年(1586)丙戌进士刘弘宝。《四代一品》则述及祖孙俩加上刘鳞长的曾祖父刘时达、父亲刘廷焜。后两位实未致仕,如刘廷焜是“以子鳞长贵赠如其官”,用今天的话说叫授予荣誉职务。虽然刘廷焜没做过官,刘氏家庙却有一块他的牌匾,上书“明经”两字。据《泉州府志》载,刘廷焜“重气节,立身砥行欲与古人相上下。酷嗜书史,留心古今治乱之大机及圣贤学问经济,可以裨身心救世务者,组纂无虚日。”他著有《闽学宗传》传于世,这本书与其子刘鳞长的《浙学宗传》都收录于四库全书中,父子俩学术研究之渊源可借此一窥。刘鳞长的曾祖父刘时达(名刘箎)以品行为人称道,《泉州府志》记他“事亲养生送终极其孝敬。急人甚于己,有求辄应。”他被推举督办里赋,恰逢灾年,交不起赋税者达十之九:“箎对贫户洒泣,归鬻己田代输。”卖掉自己田地为贫困人家代交赋税,可见其仁义。
刘鳞长的祖父刘弘宝在家庙里可称印记众多。刘弘宝中进士后选翰林院庶吉士,授户部给事中,后出为浙江参政分宪台州,他施行重教轻刑,民有过,只用蒲鞭示辱,民感其德。其座右铭曰:“视公如家则不敢苟,视民如子则不忍伤,视同类如己则无便利心,视禄位如寄则无患得失心。”他敢于上书直谏,曾谏阻滥征奇巧器玩6次,谏阻滥征丝织品4次,上书倡议治水救民一次。最终因建议治水,民虽避免洪水之难,但新分洪旁边的皇陵被淹,皇帝治罪治河考虑不周的官员,累及上谏倡议治河的刘弘宝,他被贬为潮州典史,不久卒于家。明熹宗时刘弘宝被平反,诰封太常寺卿,谥文清,并赐建《名谏清卿》石坊于桥南,予以表彰。刘氏家庙里有《翰林》《少卿》两块匾记其荣誉。“名谏清卿”四字亦嵌入一面照壁,立于家庙之前。
这里另有一块《忠孝两全》牌匾,说的是武将故事,主人公刘光鼎字尔铉,天启乙丑(1622)武进士,授青州守备。明末孔有德叛变降清,刘率军与孔战,寡不敌众被俘,敌厚诱之降,他说,“疆场失,百姓靡宁,恨我孤军不能逐北,岂肯偷生屈尔小丑?”被囚七日,遇害于登州驴粪桥。敌人也为之折服,史载“贼壮其忠大书姓名于死所以表之。”朝廷为刘光鼎赐匾《忠孝两全》。刘光鼎殉难噩耗传来,举家哀恸,其父称:“吾子能殉难,虽死犹生,吾有子矣。”可谓感人。
桥南刘氏家庙里的每一块匾都有故事,牌匾之外的故事亦多,难以尽述。据统计,明以后,桥南刘氏出了文武进士5人,举人13人。战功升迁6人,恩纶诰封8人。文官知县以上14人,最高至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武将守备以上10人,最高至总兵,昭勇将军。其人才辈出从家庙牌匾可见一斑。刘鳞长颇具代表性,以其作为与德行为后人纪念。
我到桥南刘氏家庙读匾听古,了解往事。桥南因桥得名,位于著名的宋代古桥洛阳桥南端。始建于明代的刘氏家庙气势不凡,座东南向西北,点地500多平方米,建筑面积两百多平方米,面阔3间,进深两间,气势不凡。庙内众多旧匾之侧,有一块本世纪初的新匾写着“源远流长”4字,贺桥南刘氏家庙获市级文物保护单位,读来感觉分外真切。当地朋友告诉我,他们的开基祖刘辰治于元末从今石狮祥芝大堡迁居桥南,任“十二坪事”。相传有一风水先生为其选一“莲花宝地”,称“穴在数块岩石之中,场地狭窄,棺木宜竖葬,数世之后,子孙则如莲子,可达千子万孙。”如今桥南3000多居民几乎全属刘姓。从桥南走出的族人亦遍及各地。可见风水和竖葬虽为传说,桥南刘氏从一到千、万却是不虚。作为后人共同的心灵故园,刘氏家庙坐落在欣欣向荣又古韵犹存的桥南街,以其众多牌匾故事、丰厚文化积淀相伴洛阳古桥,述说着人间的沧桑与正道。
(本文选自《走进洛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