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2-25 00:10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景 艳



解码万寿岩

 

景 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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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万寿岩灵峰洞口那处悄然扩大的裂纹之下,我想象自己是一颗埋藏于18.5万年前的中国犀之齿。种群已灭绝于万年之前,而我,却作为一枚化石遗世独立。那珐琅质和无机物禁锢着我坚硬的身躯,那缕洞悉万象、宠辱不惊的魂灵却恣意驰骋于方寸旷野之间,世纪更迭。

  熟悉这洞中的每一处罅隙,风和流水总会带着我的游思上下盘旋、纵横捭阖,以柔软无形之姿冲蚀、潜蚀、崩塌,不舍昼夜。那洗砚般的穹顶波纹,那钙华石埂围成的层层“梯田”,还有那如蛟龙穿行留下的鳞甲爪痕……这喀斯特地貌的奇异通透,一寸寸地被打磨出来,皆是那水流与石灰岩激荡的产物,更是时光的年轮。灵峰洞、龙井洞、船帆洞和碧云洞的张扬并不是这座孤山的主流气质,更多的溶洞秘道潜藏于暗境深处,或狭窄逼仄,或豁然开朗。一股不知何来的气流,仿佛一只无限延伸的手,牵引着飞翔的羽翼,在时光的隧道中穿行,从一个节点到另一个节点。沿着钙板层下那裸露的缝隙,可以从灵峰洞一直走到龙津洞、船帆洞,从岩顶那个垂直的“天窗”扔一把稻壳,据说可以从沙溪河里流出来。那听得见却看不见的流水,那倒挂于崖顶石壁的蝙蝠群才是这些溶洞真正的主人,和我一样攒着无数潜滋暗长的秘辛,心照不宣。

  人类一直试图在寻找自身起源的密码,奈何生命如此短暂。他们以飞跃提速的智能及机器生产在这个星球上敲击挖掘,试图从埋藏于地下更原始的物质中发现端倪,殊不知,每一次开掘的过程在接近本源的同时,也破坏与延缓了接近真实的现场。许多答案早已被谱了程式,藏于大自然不显山露水的细节里,呼之欲出。就好比万寿岩里这些古人用过的砍砸器、刮削器,曾经是那样漫不经心地流连于人类的足下而不为人知,只有心的聆听才会辨识出那物与物关联的密语。

  可以从人类的惊叹声中感知欣喜,灵峰洞旧石器时代早期文化遗址的发现,将人类在福建活动的考古链环,自清流发现的6颗人类化石的一万年前,前提了近二十万年。它的发现为在福建乃至东南沿海寻找更早的旧石器时代早期文化带来了曙光。令我惊讶的是,驻守于此地的考古学家并没有过度地展现他们的急切,他们说,对于那些古人类的遗存所进行的是一种保护性发掘,只有确认安全有虞,才会进行抢救。不能不说,人类又进步了。

  我的身体胶结于坚实的钙板层中,和许多其他动物的牙齿、骨骼散落在一处,是早期智人的战利品。简单的语言交流能力让他们的捕猎技艺更加精进,在广袤的森林原野之中,古人的体格比今时要壮硕得多。适者生存的竞技比起现代工具的加入,多了血腥却似乎更加文明。对于一枚化石而言,我已经不太在意十数万年前死亡瞬间的姿态,愿意以一种慈悲与怜悯的心情去宽恕人类为生存支付的代价。正如我的活体,明明是上新世时期中国南方动物群里,与剑齿象、大熊猫齐名的重要成员,却没有像他们一样见到更新世的太阳。有时候,庞大是一种先天不足,在食物链的顶端攫取得越尽兴,毁灭的时候就越脆弱。就像那不可一世的恐龙,比我更早地绝迹于中生代的地层之中。

  近4万年来,从灵峰洞穿越至船帆洞的路径我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它们俩分布于同一座石灰岩山的不同高程上,时间却跨越了旧石器时代的早、晚、末3个阶段。最初,万寿岩还没有抬升到今天的高度,灵峰洞的出口紧挨着地表,宽阔的鱼塘溪就在洞口蜿蜒横过,流过沙溪河,流入闽江,汇入大海,不似今朝,瘦远了千米之遥,中间还隔了一个提子园。所有的石灰岩最初都形成于海底,摧枯拉朽般的造山运动不断地使地表隆起抬升或凹陷坍塌,当灵峰洞升至30多米高的时候,船帆洞冒出地面。并无峩巍高拔之势的万寿岩,浓缩了10多万年的沧海桑田,它每天都在成长变化,却从容得悄无声息。

  想象一下吧,上古时候,居住在一个有野果、野兽与溪鱼果腹,有天然岩棚遮风挡雨、有环绕的古藤荆棘防护四周的宽敞洞穴之中,该是怎样适意的奢华。斗转星移,气候流变,不同的人群来了、走了,走了,来了。不约而同的选择印证着这一处理想栖息地的物华天宝。

  灰尘是最会见缝插针的宿客,只要假以时日,便会似一枚封印,覆住人类最后的痕迹。文化层忠实地记录着各个历史时期人类活动后的遗留产物。挖开7层近3米的泥土,今人发现了船帆洞里4万年前的石铺地面,那石灰岩角砾夹杂着河滩砾石的单层铺设面微微起伏,加工痕迹明显的可拼合打制石器和批量发现的哺乳动物牙齿的化石,石凳高低的岩石和西北侧的排水沟槽,不光是人工铺设的明证,甚至还原了古人生活的场景。透过中间那丛隐隐绰绰的火苗,我看到过人类古铜色肌肤反射的亮光,看到过他们逐步迈向体面的群居生活,看到过那些壁龛中摆放的鹿角饰品,也看到过我被荼毒的世孙无法再睁开的双眼。它们的进化终究比人类慢了许多,10多万年过去,仍然逃不掉世祖一样的宿命。

  回忆于我,有时是一种残酷。我宁愿躺在灵峰洞的钙板层中视而不见,但我的灵魂还是常常被人类的敲击声震醒,包括最近的那两次大的爆破,一次将峰顶削去了60多米,一次将我的洞口炸去了三分之二。山峰里的石灰岩是冶炼产业助溶剂和沉淀剂的原料,不可多得的纯净和品位成了加速它们毁灭的主因。人类没有错,所有的经济行为都是一种交换,与生存和生存的品质相关,他们无法预期现世与过往交换的价格。被炸松的穹顶石壁至今仍在那儿摇摇欲坠,并不在乎它如今受保护的级别。那位来自文物大省河南的有趣博物馆馆长正指着洞外台阶上滚落的石头对到访的客人说,灵峰洞中的石头有灵性,怕落下伤人,所以总是昼伏夜落。笑声中,信以为真者不乏其人。

  一股温暖的氤氲包裹住了我,那道明亮的光如约而至。这个初冬的季节,几乎每个晴朗的午后,它都雀跃般地从洞口斜射进来,照在我益发僵直的躯壳上。我看见地上的蝙蝠粪比昨天又厚了一层,地上连片的小窝窝又多了一些,这是一种钻地虫的杰作,在暗夜发生。那些土壤里不起眼的生物排泄物和植物孢粉,其实暗藏着破译年代环境与人类活动的密钥。就像石铺地缝中的泥土,经水洗法提取植物孢粉,可以推断出古人类曾在地表铺就松枝与茅草,防潮、防硌、保暖。

  相比于灵峰洞里的打制石器,非专业人士更关心的是洞口一角垒放的那堆雕花砖块,像是个放置鼎炉之类物件的残破底座,不确定来龙去脉,质地、尺寸与纹路并不是当代的物品。那些砖,摆放有序却无章,说不上哪里透着股漫不经心。“这里曾作过寺庙,有木质观音座,这些大概是宋代残垣。”见询的工作人员风轻云淡。“啊!宋代?古董啊!怎么这么随意?”现场一片惊诧。不然呢?在跨越十几二十万年前的古人类遗址面前,318年的宋代算什么,1000多年前的砖瓦又算什么呢?文字与艺术是人类智慧与文明的展现,但对于大自然来说,人类的幸福感未必比鸟语花香、百兽祥和具有更高的价值。

  “左镇人”是时常听到的一个名词,那是台湾目前发现的最早人类化石。提到它的大多是一些来自台湾或熟悉台湾的访客,他们对于那座小岛上先民的起源或许有不同的看法和立场,但到了这里,也少不了一丝惭凫企鹤的肃然。毕竟,以左镇人的头盖骨与台东长滨文化不及3万年的资历,无法成为本源的力证。倒是万寿岩遗址中发现的锐棱砸击石片与台湾长滨文化的渊源,似乎正在以更新的事证闭合着两岸双向一体的迁徙路线图。漳州莲花池距今4万至5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晚期文化、台湾海峡发现的近3万年前的人类骨骼化石,加上古河道、陆相沉积物和大量的哺乳动物化石,让那座传说中的“东山陆桥”一点一点地浮出水面,清晰如斯。

  早逝如风的我,不曾走过那条经东山岛—南澳岛附近的海底阶地向东延伸至台湾浅滩,绕澎湖往东北至台南的陆桥,却亲历过末次冰期降临的仓皇。冰期高峰时节,高纬度地区被冰盖所占据,全球普遍降温,寒冷的气流波及万寿岩地区,降雨量减少,植被退缩、环境恶化……即便是冬暖夏凉的洞穴也有承受不起的生命之重。人类在寒意难御的时刻离开,或者走向了更加温暖的南方之南,或者走向了那座陆桥通往的彼岸。万寿岩洞穴中的生土,便是人类活动退场间隙中留下的明证。那些历经若干万年堆积而形成的原生土壤,颜色均匀、结构细密,质地紧凑、自然纯净,厚度与被冷落的时间长度成正比。在考古界,“生土”又名“死土”。“生”与“死”,两个完全对立的字眼表达的却是同一个物质,生即死,死即生,生生死死之间,中国语言文字的精义与禅意哲学挂上了钩。

  海平面下降到一定的时候,台湾海峡那些不过三四十米深的海底阶地、河床浅滩便露出了水面,日晒风吹,草长树生,难免吸引觅食的动物、捕猎的人类。近200公里的陆地成了两岸互通的桥梁,直至全新世的到来,气候渐暖,海平面回升,那些死亡的或者来不及逃生的哺乳类动物便和那东山陆桥一起,在距今七八千年的时候,被淹没于沉沉的大海之中……人类的想象插着翅膀,总能飞得比当下的所见更远。在历史的拐角处,有大自然看似不经意的标记,引导着人类一步步地接近真相--那些信息的壁垒终有土崩瓦解的一天,人类的好奇心与自信心超乎想象。

我盯着穹顶那块松动的石壁好久了,就像等着一个谜底的揭晓,它会不会落下来,什么时候落下来?是否会正好砸到我的头上,像?亚马逊雨林那只蝴蝶偶尔振动的翅膀,引发一场龙卷风似的效应?近20万年的尘封宛如一梦,今日世间一日,抵得上过往的千年。记忆的解码器高速运转,眼花缭乱的恍惚之中,我时常搞错自己所处的年代,就像此时,膜拜于大自然的无字天书之前,与筚路蓝缕的古人类对话,我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一枚中国犀的臼齿化石,抑或只是一个游意盎然的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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