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 春 山
朱谷忠
几次去邵武,都游过熙春山。每一次,都会让我感受到古人的一种审美意趣。就说这山名吧,那个“熙”字,最早使我想到的是“群山霭遐瞩,绿野布熙阳”——这是唐代诗人韦应物《扈亭西陂燕赏》的句子;后来还想到“熙笑”一词,意为和悦地笑着。但“熙”也通“禧”,有幸福、吉祥之意。因此这“熙”与“春”的配搭,在我看来,真是顺应景物,机趣天成,慧眼独具,明媚其中。
然而,这座位于邵武市区西隅的山,原来不叫熙春山,它最早俗称“登高山”,素有“樵川第一峰”之称。又因山中一峰耸立,状如婮猊,谓之“啸天獅子”。
按理,以山的形貌取名,似也无可非议。但到了北宋至和年间,文人雅士兴致来了,他们大约是不满“以貌取人”的俗称,又据景物特色,建了一座“熙春台”于半山。于是在巉岩幽岭的松竹掩映下,邵武太守张纮,即兴吟唱了一首《熙春台》的诗:
闻说西山顶上台,清凉山寺半窗开。
云藏雨意明还暗,水激溪声断复来。
顿觉吟肠消沆瀣,应无闲梦入尘埃。
憾君不且留千骑,同折岩花对酒杯。
从此,无论晨曦中还是夕阳里,这里总是诗声四起,追着缕缕薄雾,越涧逐坡,一时媚态百生,幻若仙境。之后,以水代酒吟诗放歌的文人墨客,常到此谈诗论文,甚至纵论天下。熙春台从而名声鹊起,山也改名熙春山。
这次来邵武,忍不住又重游了熙春山。不夸张地说,我又切实地感受到这座山,会给人带来一种性情之温、诗性之美和理性之智的启迪。
先讲性情之温。
兴许是亿万年前造物主的匠心独运,邵武东西南北,各有形态各异的秀水灵山。如位于水北镇的云灵山,看似高峻,深入一看,却腹中旷达;水系悄悄遍布了山岭,象扇形一般,脉络通达;于是,山势与纵横交错的泉脉,使山中到处出现怪石嶙峋、奇滩异涧,由此也铸就了自然美景的永久活性和持久张力,并以其充裕的养分滋润着生于斯长于斯的百姓。而市区东南面的有一座福山,历来被人们视为迎祥呈瑞、吐故纳新的文化名山,“晨光海上来,云气生万壑”,其形态各异,恍若峥嵘跌宕的生命和艺术的升华。因而在许多传说和现实生活里,人们又常常赞叹并记住此山带给世间的种种福祉。
独独熙春山,倚云临溪,嵯峨积翠,下瞰城廓,岚气如黛。也许是它要感恩邵武这方土地,因而无论是以脚下富屯溪载来的水光山色,或是以山中微风捎带的鸟鸣泉声,它都会在四季中温情默默地给人们铺展着层出不穷的美景。人入山中,宛然置身于一座天然的植物园中,头顶古木参天,遍地奇花异草,绿柳幽篁,橙林桔苑,千姿百态,引人入胜。一路上,桃园、梅园、桂花园,程程教人驻足;半山腰,杜鹃、山茶、广玉兰,处处令人留连。其实,这里一年到头,都有名花异卉,竞相开放,争奇斗艳,赏心悦目。当人嗅着着山野草木的清香味,总觉有一首歌、有一首诗,要从心中溢出。但在重重的翠色花影里,让人遣怀释意的还是那种恬然和静谧,它让人脱却了平日的火气与烦躁,让心胸温润得如微风拂过的涟水,一层层皱褶熨平,放松到自已能感觉生命因恬静而出现的几分绚丽。这时,沐浴着山谷中清凉的空气,感受着自然界的盎然生机,脉脉的柔情也会自内心升起,丝丝缱绻,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沉浮。所谓梦里梦外的款款深情,此刻都会在这里得到共禅。
再说诗性之美。
熙春山古来名胜古迹颇多,宋、元、明、清各代,于山上山下建构有许多楼台亭阁,旧时有“昭阳八景”和“昭阳续八景”。这些建筑,或古色古香、清荫幽深、精巧玲珑;或端庄雅致、秀逸大方、典雅静谥;扩大一点说,这里的云树花枝,浓淡相宜,桥榭轩廊,错落有致,即便是曲折山径,也有领略不尽的风光景色。难怪宋人戴式之在《熙春山》一诗中会兴奋地写道:
步到风烟上上头,仿如造物与同游。
千山表里同围过,一水中间自在流。
近郭楼台隔云见,邻峰钟磬出云幽。
风流太守诗无敌,公暇登临共唱酬。
事实上,这些能收揽和烘托澹美风光的建筑,正是浸染着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热爱,渗透着对文化传承的理想追求,才会激发了历代文人不断的吟唱。其中最具诗性之美的,尤以沧浪阁、熙春朝阳、六嘘高啸、惠应祠、越王台为最。
沧浪阁在熙春山之东,俯临富屯溪。建于明万历年间,俗称八角楼。清雍正二年(1724年),为纪念邵武出生的南宋著名文学评论家、爱国诗人严羽,邵武知县周伟在原址重建阁楼,而易名为沧浪阁。历尽了三个多世纪沧桑,古阁原已破败不堪,唯阁前的砖雕牌坊尚存。到1981年才重建,新阁为方形,二层木结构,四角攒尖顶,檐角端翘,上覆绿色琉璃瓦,雕龙画栋,阁内天井中种有黄杨、翠竹、桂花、石榴等,四季常青,鸟语花香。如今沧浪阁藏有严羽的《沧浪集》、《沧浪诗话》等著作拓本。其阁顶,是欣赏富屯溪夜景的极好去处。
从这里再往前,越至“六嘘高啸”,便可站在山顶上,鸟瞰全城,各种景色,历历在目。元朝诗人黄镇成曾写道:
会景亭西晓独登,晨曦一上万山清。
满城桃李春如绣,人在金鳌顶上行。
吟罢,随之便可来到集“金鸡报晓”“天香楼”“德政堂”于一体的惠应祠。其中天香楼原为“魁星楼”,建于宋代,据传李纲少年时曾在此就读。这一说法,使人诗思幽幽。只是线索太少,只能浅尝而止。驻足中,窥见松鼠悄然相望,鸟儿也静静环伺。缓移脚步,不觉来到了建在熙春园西北山巅的越王台。只见苍松翠柏,郁郁葱葱,八对宋台石俑分列两旁,造型各异,栩栩如生。据记载,越王台是为了纪念西汉初闽越王诸兄在邵武建城立下的功绩兴建的,原址在市区西北约五华里的越阳村。当年,此村既是越王无诸的屯兵之地,也是他狩猎之场所。他在村中筑高台以操演军马,后人名之“越王台”。可惜后来遭毁。宋代黄希旦因之诗云:
荒台枕古丘,伊昔越王游。
辇路今何在?凄凉草树秋。
为恢复邵武这一悠久历史的重要标志,1985年改建“越王台”于熙春山。数十年过去,古朴雄伟的越王台,依然轩昂壮观。细看,台基用条石、台件用大型城墙砖砌筑,十分坚固。台上建楼亭,四周是古代供瞭望之用的垛口,底层四面辟券门,正门额上镌刻着雄劲流畅的“越王台”三个金色大字,系当代张爱萍将军所题。台内立有石碑,为邵武历史沿革碑记。从台后石梯登上台顶,放眼望去,铺锦叠绣的邵武城一览无遗。好久不曾光顾的诗情,也在那一刻间从心底涌动了……
该说熙春山的智性之美了。
首先,我们要感谢古今园林的设计师和能工巧匠。他们能巧借地形,精心布局,顺应自然,挥洒智慧。如半山的“园中园”,就是在一处不显眼的地方,完全以人工建造的一座园林建筑,由荷花池、桂花厅、春舫、观魚亭、假山等组成,其桥舫廊榭、粉墙假山,掩映在绿树修竹之中,虽由人设,宛然天成。园內,初春桃李芬芳,盛夏荷叶色秀,深秋丹桂飘香,寒冬腊梅吐艳,游人来此,凭轩品茗,精神无不为之一爽。
总之,一座山在他们手里,几多崛傲,几多思虑;几多恣肆,几多运筹。多少日夜,他们敛眉收脚,抱怀束气,使巉岩崔巍,皎河沉月;山势荡跌,移步换形;他们使华贵与深秀相融,崇高与灵动统一;令人叹为观止,心中充满敬意。
其次,从山上折回沧浪阁的人,都会忍不住再看一眼那古树傍着古阁,眼前又会浮现出一个穿着羊皮衣服在富屯溪边垂钓的隐士,他就是气盖寰宇的诗人——严羽。邵武擅长历史小说创作的作家马星辉,曾在他的书中描写过严羽,说严羽勤奋好学,学识渊博。青年时,文武兼备,极重气节,人们都把他视他为“奇男子”。的确,严羽曾投笔从戎,率军拼杀江淮,在扬州城大胜而归……然而,“郁郁驱流俗,悠悠叹乱离;羊裘终隐去,渔钓复何之……”这首明显是归隐的诗,也是严羽所作。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有一年夏天,富屯溪流水清澈,汩汩如泉,除却听到几声知了鸣蝉,四处一片宁静。但路过的人们发现,柳荫下面有一须眉雪白的老人正在垂约。时近中午,赤日炎炎,热浪灼人,而这位老人家却反穿着一件羊裘背心,看似从未洗过,油垢重重,灰尘沾衣。此时,他头戴一顶草笠,双目似睁似闭,一任云卷浪舒,一副旁若无人之态,这正是严羽老先生。你看他不疯不颠,却在夏日里穿着羊裘,这又为何?日后,人们才获知,严羽此举乃影射时局日月颠倒,寒暑不分,忠奸莫辩。他曾对好友言道:“我大暑天穿羊裘,忍受炎炎酷热,正是与水深火热之中的国家同命运,同感受之举动。”原来,严羽自扬州大胜后,曾直抒胸臆道:“去年从君杀强虏,举鞭直解扬州围”,颇有一番豪壮之气。却不料眼见皇帝日益昏庸,奸臣当权陷害忠良,于是愤然卸职,回到邵武故里。从此在旁人的眼里,他成了一个行为乖张的怪人。那时起,人们常见他穿着羊皮衣服在富屯溪边垂钓,夏天也不脱掉。其实,他哪里是在作“怪”,分明是以自身的智性,将一颗赤子之心呈现于天地之间。只是当时没有人能够读懂他内心的挣扎和失望罢了。从此,只有富屯溪水和熙春山,日夜与他对话,安慰他满腔的失意情怀。庆幸的是,这期间,宋代最负盛名对后世影响最大的一部诗话——《沧浪诗话》问世了。
关于严羽的生平事迹,文献记载极少。后世只知道,他曾长年隐居乡里,清高自许、不喜随俗。但与家乡老诗人戴复古结为忘年之交,有过一段朋辈三五相聚熙春山下,一起过着诗酒酬唱、切磋学艺的快活日子,至今传为诗坛佳话。
都说,熙春山“林存景在,林茂景美”,然而纵观全山,以“智”取胜的地方还真不少。以“熙春园”为例,偌大的园子,便是根据植物的生态习性,作有层次的空间构图和色彩的搭配,因地制宜,疏密相间,山水与建筑相照应,自然环境和人工环境相协调,以其形、色、香作为造景的素材。以孤植、列植、丛植、群植、林植为配景手法,形成丰富多彩色的植物群落景观——绿荫护夏,冬令常青,听着蟋蟀和其它不知名的虫子有节奏的长鸣,天、地、人合一之妙觉,顿时油然而生。
煕春,山光水色,山积波委;
熙春,山明峰秀,山吟泽唱……
令我心慰的是,即便是重游熙春山,也会情真意切地读到邵武悠久历史的变迁,读到当地文化与精神的道地元素;更读到由这里的一座座山所折射出的一颗颗美好的心灵和生命的体悟!
(本文原载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文化采风系列之《走进邵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