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见 玉 蝴 蝶
章 武
一
弹指一挥间,30年过去了。
30年前,1979年一个夏日的清晨,我记得很清楚,正当我在县委招待所的门厅里候车时,一抹曙光照亮了墙上的东山县地图。我抬眼一看,顿时呆住了:这东山岛的形状,不就是一只四翼初展、翩然欲飞的蝴蝶吗?于是,我以《海上玉蝴蝶》为题,在福建日报上发表初访东山的观感:
“东山岛的形状,酷似一只蝴蝶。新中国成立前,这只蝴蝶是枯黄色的。漫漫黄沙日夜缠着她,压着她。她饥饿、焦渴,奄奄一息……如今,这只蝴蝶满身翡翠:到处是水,是树林,是充满生命和希望的无边绿色……在东海和南海的交接处,一只美丽的玉蝴蝶,翩翩地飞舞起来了!”
1995年夏天,我再访东山,有感于“谷文昌精神”在全岛发扬光大,东山的生态环境有了根本性的变化,于是,我以《又见玉蝴蝶》一文,在省报上再次表达我的喜悦。
老实说,这两篇多少带有纪实性质的散文作品,其本身无足挂齿。但始料未及的是,文中有关蝴蝶的意象,因被许多媒体推而广之,广而告之,渐渐,它就成为东山岛的别称了。
又过了15年,当我第三次来蝴蝶岛采风时,恰逢岛上正举办盛大的“两节一会”:第4届漳州旅游节、第19届海峡两岸关帝文化旅游节、闽台水产品博览会。来自海峡两岸的宾客有如海潮一般席卷全岛,节庆的焰火,照亮夜空,煮沸大海,也映红了倾城出动的万千笑脸。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我们这些躬逢盛会的作家、记者们,也如同扬帆出海的渔民一样,不断从生活的波涛中捕捞最鲜活的写作灵感。
短短几天几夜的所见所闻,使我深感东山这只玉蝴蝶,她的色彩越来越华贵,斑纹越来越精细,翅膀越来越轻灵,舞姿越来越优美,她所表演的舞台也越来越壮阔了。她在翔舞中每一次华丽的转身,每一丝曼妙的颤动,每一个新奇的造型,都成为新的亮点,牵引起海峡两岸的无数目光。因此,当采风团分配写作任务时,我便主动请缨,要为东山续写一篇《三见玉蝴蝶》。
二
有趣的是,当我为起草本文寻找一个切入点时,我忽然发现,从“初见”、“又见”到“三见”,我所关注的焦点其实都离不开一粒最小的物体:沙,东山岛随处可见的天然石英沙。
佛家常言:一沙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其本意,原指透过一粒沙,可以看见大千世界。而我,30年来三次来东山,不也都是透过一粒沙,来看全县的沧桑变化吗?
遥想从前,东山人视沙为害,谈沙色变。只因为茫茫的黄沙,是贫瘠和屈辱的同义语,是战乱和动荡的代名词,是乞丐村和寡妇村的血泪史。
新中国成立以来,东山人与沙争地,固沙造林,历经了多少艰难与曲折!至今,每到清明节,人们“先拜谷公,后祭祖宗”,对海岛生态文明的奠基者、老书记谷文昌,依然念念不忘。
而今,东山人以沙为宝,点沙成金。他们不但在沙地上营建现代农业大观园,在沙滩上发展旅游度假区,而且,还把一粒沙变成一大玻璃产业,他们对沙的科学利用,简直成为一门艺术。
记得我前两次来东山,满眼都是木麻黄,巍巍然如绿色长城环卫海岛,浩浩然如百万雄师威镇海疆。当然,由于岛上鲜见其他树木品种,木麻黄看多了,也难免因单调而出现审美疲劳。如今,我第三次来东山,岛上的绿色家族再也不是木麻黄的一统天下了。且看全国海拔最低的寺庙——东门屿的东明寺,居然种起了两千多株可制作红木家具的黄檀树;且看全岛的交通主动脉——西铜大道,其两旁的行道树,居然是从台湾引进的黑板树(俗称棚架子树),其主干笔直伟岸,如仪仗队摆开迎宾队列,其树冠状如巨伞,为游人搭起数十里凉棚。据说,这种抗风、耐沙、速生的高大乔木,位居台湾十大行道树之首,还是台中的市树呢!对此,络绎不绝从台湾来的游客,不能不倍感亲切。
当然,更让我大开眼界的,还是陈城镇白埕村的沙生植物园。这里,简直就是人间的伊甸园,只不过其主人不是亚当与夏娃,而是富有浪漫情怀的农民企业家林财平及其三个儿子。他们用两万多个收购来的旧石臼,圈起约两百亩荒凉的海边沙瘠地,经过十年的苦心经营,终于让全球五大洲的百余种沙生植物,在此落地生根,开花结果。步入园中,果真是姹紫嫣红,美不胜收:粮食类作物有美国紫地瓜,蔬菜类作物有荷兰芦笋,花卉类作物有阿拉伯的沙漠玫瑰,水果类作物有南非的神秘果、墨西哥的红龙果、印度的菠萝蜜、泰国的四季芒果及台湾的黑珍珠莲雾,至于树木品种就更多了,缅甸的柚树、西班牙的香花槐、澳大利亚的小叶南洋杉……
有趣的是,此地距谷文昌陵园不远,要是他老人家忽然醒来,登上观林台朝这边眺望,定然会惊喜地大声赞叹:原来,适宜在东山沙质土壤上种植的,不光光只是木麻黄啊!
三
如今,毫无疑问,东山已成为海峡两岸的一大旅游热点。据说,每年上岛的境内外游客(当然,也包括来关帝庙祭拜的香客),早已超出百万之众。
那么,小小的东山岛,何以能有如此巨大的磁力?我想,除了“天下第一奇石”风动石、国宝级的文物单位关帝庙、全国四大名屿之一的东门屿、明代的铜山古城及众多与黄道周、戚继光、郑成功、施琅、谷文昌等古今名人有关的名胜,更为难得的,还在于它所独有的自然景观:海湾,七个半月形的海湾。
迎着温润而又清爽的海风,驱车在东山作环岛游,那真是人生的一大享受。但见马銮湾、金銮湾、乌礁湾……一湾连着一湾,湾湾大浪淘沙,皆是金滩银滩。到了全国文明村澳角,又见村前村后两大海湾,成X形相背交叉,一湾洪涛翻滚,一湾波澜不惊,让人在左顾右盼之间,一惊一乍,目瞪口呆,而在海涛中载浮载沉、活灵活现的龙、虎、狮、象四屿,则如同海上的动物世界,更让人恍恍然不知身居何方。
众所周知,阳光、海浪、沙滩,这是全世界滨海旅游度假区所不可或缺的三大自然要素。其中,阳光普照大地,海浪风起云涌,随处可见,并不稀罕。但若论起沙滩的长度、宽度、弯曲度与纯净度,论沙粒的粗不扎脚,细不沾身,洁白无瑕,能像东山岛七大海湾这样,就不多见了。至少,它比我所见过的中国北戴河渤海沙滩、罗马尼亚堪斯坦察的黑海沙滩,不但毫不逊色,且在某些方面,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想,就凭这一条,东山人要把自己的家乡,建成海峡旅游岛,进而在未来建成世界旅游岛,就不是空穴来风,异想天开的事了。可惜我年岁已大,腿脚不便,既不能跳上马背踏浪狂奔,也不能驾艇出海与海豚共舞,只能羡观两岸大学生在沙滩上共庆“嘉年华”,感受青春活力犹如生生不息的海潮汹涌澎湃。
千年,万年,亿万斯年?无数次山奔海立的地质运动,无数次潮来汐往的轮番洗礼,无数回微波细浪的深情抚慰,终于为东山岛淘洗出这一湾湾迷人的沙滩,天经地义,天造地设,它是海滨浴场的天堂,旅游度假区的摇篮,开展水上运动及水下探宝最理想的地方……
四
然而,东山的海湾与沙滩,又不仅仅只属于休闲与度假,温情与浪漫。
据科学探测,东山的天然石英沙,除潮间带海沙可发展旅游业外,还有储量近3亿吨的沉积砂,因其二氧化硅含量高达97,又称硅砂,是重要的工业矿物原料,可广泛应用于玻璃、铸造、冶金、化工、塑料、橡胶、陶瓷及耐火材料等多种工业领域。曾经有一段时间,人们“只缘身在此山中,不识庐山真面目”,把它当成普通的建筑材料廉价出口,以换取微薄的外汇。后来,大梦初醒,方知它是制造高档玻璃——包括平板玻璃和浮法玻璃最理想的原材料。此次采风,我们有幸参观将投资百亿元的旗滨玻璃工业园区,其业已投产的两条生产线,就如同长龙一般,把硅砂吞了进去,再把玻璃吐了出来,一吞一吐之间,便创造了“一粒沙变成一个玻璃产业”的奇迹。而这一异军突起的玻璃产业,立即就成为县域经济的龙头产业与支柱产业。
但是,正如大海无边无际,深不可测,人们对硅砂的理性认识和科学利用还远不能就此止步。据说,由于硅砂具有耐高温、耐腐蚀、高度绝缘及独特的光学特性,在当今飞速发展的航空、航天及IT产业中,还将大有用武之地。于是,这小小的一粒沙,在我的心目中,就显得更加神奇而神秘了。
一千多年前,唐代诗人白居易东临大海时,曾写下名篇《海潮赋》:
白浪茫茫与海连,白沙茫茫四无边,
朝来暮去淘不住,遂令东海变桑田。
当年,囿于时代局限,诗人看到大浪淘沙的景象时,只能感叹沧海桑田的历史变迁。他不可能想象今天的东山,同样拥有“白浪茫茫”与“白沙茫茫”的东山,其正在发生的巨大变革,已远远超出农业经济的范畴。今天,小小的一粒沙,当它投入工业、旅游业或其他新兴产业时,其附加值能否成几何级数飙升,它还将为东山创造出什么样的奇迹,笔者才疏学浅,不敢妄加猜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东山人从视沙为害到以沙为宝,从与沙争地到点沙成金,这一历史发展的大趋势,是再也不会改变了。
谨以此文,向我所敬重和羡慕的东山人深深祝福。
(原载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文化采风系列之《走进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