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坪土楼的三道门
景 艳

俯瞰齐云楼
这里的土楼,遗世独立。土楼的门庭各见千秋。古老、残缺、清寂,又特立独行、摄人心魄。它们分别是现存有明确纪年最早的椭圆形“土楼之母”齐云楼、外墙整体用花岗岩石条砌成的“土楼碉堡”昇平楼、亦寨亦楼的方形“土楼圆明园”日新楼。因为它们分别建成于1590年、1601年、1603年,便有了“上坪明代万历三楼”的合称。但倘以清代岱山郭氏族谱“文达公,始入手时,择取而居之,嗣是子姓建楼于巅,榜其名曰齐云”所记观,似为更早。数百年白云苍狗,乐见筋骨犹存。
我们来说说那些门。
好的门面和主人的身份与地位关系密切。齐云楼与昇平楼的主人为郭氏同宗。前者为官日久,家境优渥,门楣大气;后者因身陷讼争逃亡,半道中兴,商道起家,注重防卫与军事;日新楼为年过半百登科考官的邹孟都所建,则多了几分风雅官气。有意思的是,说到土楼,开门见山提到的总是家族最荣耀辉煌的那一位。郭家自奉郭子仪为先祖,邹家尊承南宋状元邹应龙后裔。

齐云楼大门
齐云楼有三道门。正门雄浑,石廓板正,圆拱厚实。门额方石上“大明万历十八年,大清同治丁卯年”的铭文,消除了年代的争议。原有的铁门早已不知所终,唯有一扇透光蚀脚的木门守着沧桑。门以硬度丈量战乱与和平、开放与闭锁、阶级与贫富。侧门有讲究,竟分生死。曾担任岱山村书记的郭树土告诉我,土楼小门谓“司门”。齐云楼北门为上司门,是“死门”,南门为下司门,是“生门”。所谓生死,源自清同治时期,郭家面临的一场灭顶之灾。据《左文襄公奏稿》卷十六记载,岱山郭姓所居“楼高寨坚”。“周围约半里,高四五丈,累石为墙,排开枪眼,形势险峻,俨若一城。”官府出动了洋枪队、骑兵队和740名亲兵围剿了三天,发起火攻。参与太平军的族人退聚齐云楼,抵死抗击,最终从南门逃者生,北门出者亡。自此,留下了丧事不吉皆从死门出的习俗。齐云楼的门,记录着出入平安,也刻下了死里逃生。它的厚重攒聚着家国情仇、荣辱悲欢。
平定安史之乱的有功之臣,被史家称作“权倾天下而朝不忌,功盖一代而主不疑”的唐代中兴名将郭子仪,其后代竟成了官府眼中“匪”,掳人关禁,啸聚抢劫,一味凶顽,形同化外。世道变幻令人唏嘘,“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质疑和“龙生龙,凤生凤”的逻辑悖论相生相谐。
昇平楼亦有三门,朝向不规则。正门向西南,司门各东西。在这个酷似砻形的庞然建筑上,门似炉底风口,并不起眼,倒是“昇平楼”三个大字占了正门上方半层楼的高度。门边框石和周围用石宽窄一致,篾条般共同编织出外墙的纹理。外墙没有灰料勾缝,也看不到夯土,泛着烟熏火燎般的黑褐色光泽,有限的窗户尽显逼仄。传说是与另一官宦世家斗法,见其所居柯林寨外形似一大谷仓,便请风水先生隔溪建了一“砻”(旧时的碾米石磨)形土楼。只用石料不用土,戾气陡增。待把对方磨得精疲力尽之后,却忘了打掉自家磨盘的两处杆眼。于是,停不下来的磨盘开始反噬。郭家卷入了报应的轮回,人散楼损,残屋不过既有的三分之一。

升平楼一偶
现如今,缺了一只“砻耳”,传说中的砻停止了转动,昇平楼也打破了罗马角斗场般的困缚与焦虑,试图通过一系列“活化”的工程增添亮色。当地人教育孩子开大门,走大路,不做损人不利己的事,学会包容,和谐相处。

日新楼
日新楼规制考究。它设有东西南北四门,东门为正门。日新楼是“万历三楼”中最残破、最美丽、最直指人心的。茕茕孑立于山巅之上,尽管失了半边墙体的支撑,大门的石匾依然坚强,像一面旗帜,倔强地在废墟上维系着生存的尊严。冷峻、孤傲而自持。俯瞰脚下,是人们口中常说的形似官印的石阶平台。不知
道是昔日主人借以明志励后人的远谋,还是后人借他的无心之举追讨彩头。阶前插旗处,犹似许愿台。来者观之、参之、拜之,各随心思。
脱离了墙体的映衬、除去了雕梁画栋的粉饰,那些门柱成了绝对的主角,反显出一种斯文在握、雍容大度的贵气。看它、倚它,宛若立在圆明园中的大水法前,凭吊熟悉的故事,悲悯陌生的名人。此刻,风是向你吹的,云是向你飞的,连岁月经年都是从你的手指缝里滑过去的。思想沉重,身体轻盈,一颗被洞穿的心脏地老天荒……
和齐云楼内分大小“单元房”一样,日新楼在建筑布局上也彰显了等级森严。从最外围下人居住的平房到二进古厝、三进古厝,同一堵院墙内同宗同族的人就此分出了贫富贵贱。和另外两幢土楼的主人一样,邹家也因争地划界与他人起过激烈的冲突。只是郭家把争讼之事写进了族谱,而邹家把判决刻上了石碑。同
样从中原大地辗转迁移而来,彼此当然知道,血脉的根系盘结缠绕得越紧,家族的大树便越能抵御住疾风骤雨。然而,刻意彰显的不公是否正是一座土楼走向衰败的原因呢?
面对着“濒死”,有人提出了“活化”。而以什么标准定义土楼的生死呢? 53 岁的郭文成土生土长在齐云楼。他搬离的时候说,土楼太老了,一口井水排队喝,出入需要爬台阶。但是,他说自己已经习惯每天到土楼门前坐一会儿,因为牵挂,因为安心。从来没有在土楼里住过的郭树土则告诉我,许多族人去了海外,散居在台湾的最多。每年总有台湾族人想回上坪寻根祭祖,进行族谱对接。一张照片上,在台湾也燃着香火供奉岱山自奉的大使尊王。我忽然意识到,土楼是故园的投射、精神的原乡。是那一份念想、那一份温暖、那一份寄托,让游子们念念不忘,一回再回。土楼没死,土楼不死。
人们在生机勃勃中担忧死亡,担心的其实是被扭曲的历史、被剪辑的逻辑、被切换的诠释。活化不是标本复制,永恒不是重塑金身。相比之下,我爱上坪真实的废墟,喜欢这里会取舍的大门。里子比面子真诚,创新比复古精彩,未来比过去重要。
我忽然想起了一位郭姓族人的浪漫。那是族谱里的歌:“云山东野地,历世几春秋。乔木依然茂,山川同悠久。山深可自适,山可遨游,山泉可自嚼,山肴可为馐,山中芳草丛,山上佳木秀,山左听鹤鸣,山右看鹿呦。片石烧焚仍不毁,岩泉界限不须愁,风不摇兮雨不漂,山长青兮水长流。往者过,来者续,前者创,后者守。亘古与来今乐此山丘。”彼时的吟诵,是今世期冀的彼岸。
谁说生命只有两种形态:要么生,要么死?来华安沙建上坪看看土楼,来感受感受那三道门吧。其实每座土楼都有可选择的三道门:生门、死门和正门——通往永恒的窄门。
(本文原载于《走进“八闽旅游景区”·华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