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湖是我师
章 武
金湖原名金溪,是闽江上游的一条支流。
它穿行在泰宁县境内的千峰万谷之间,滩多流急,人称“金溪十八滩,滩滩鬼门关”。因有先人在其河床里淘洗金沙,故而得名。
上世纪 80 年代初,池潭水电站的拦溪大坝横空出世。一夜之间,溪水变成了湖水。湖水一寸寸上涨,并向四面八方漫泛,就像一轮光芒四射的太阳,用无数根金色的手指敲开一扇扇紧闭的山门。于是,一大片以“水上丹霞”为地貌特征的人间奇景出现了。它,就是福建省最大的人工湖;它,就是拥有72 峰、36 岩、18 洞及五泉双瀑,当今的国家级 5A 旅游景区、跻身世界地质公园和世界自然遗产“中国丹霞”双榜的“百里大金湖”。
美国作家亨利·梭罗在其绿色经典《瓦尔登湖》中有个绝妙的比喻:“湖是风景中最美的,最有表情的姿容。它是大地的眼睛;望着它的人可以测出自己天性的深浅……”
毫无疑义,金湖就是泰宁的眼睛。它,波光闪闪,含情脉脉;它,纯净、明亮而又宁静,在壮阔与幽深中,充满灵性,贮满智慧。30 年来,我曾多次与它对视,每一次,总能从中得到启迪,获取教益,增添对自然与人生的感悟。
猫儿山面面观
在环湖 72 峰中,猫儿山被公认为“金湖第一峰”。
不仅仅因为它高大、雄伟,在群峰中独树一帜;不仅仅因为它全身披满丰厚的植被,自成一片森林公园而让攀登者流连忘返;更因为它像一位功力很深的川剧演员,一转身,就“变脸”,能让观众在峰回路转、移步换形中获取多种多样的审美体验。
金湖湖面最开阔处,当数“十里平湖”。搭乘游轮驶入其间,但见水天一色,波平如镜,只有几行白鹭从天外飞来,几只鱼儿从水面跃出,才偶尔打破画面的平静。清风徐来,神清气爽,不亦快哉!这时,从前方的群山背后,悄然升起一座孤峰峭拔的山影,其天际轮廓线酷似一只小猫,正昂首曲背蹲伏在山巅。游轮继续前行,小猫渐渐变成了大猫,变成了巨猫,随着能见度越来越清晰,长在它身上的乔木、灌本和草本植物,为它竖起了耳朵,插上了胡须,让它的全身毛茸茸的,更是惟妙惟肖,活灵活现。它,是在聆听山籁与潮音,还是在窥视湖中的鱼虾?
然而,当游轮渐行渐近,头顶上的猫儿却又悄然隐去了。只见山峰越升越高,越挺越直,越缩越瘦,更有趣的是,一座山峰居然分成两座山峰,两座山峰又叠印成三座山峰,三峰皆如利剑出鞘,凛凛剑锋直插云霄。导游说,这就是三剑峰,是猫儿山的另一面。没想到,温顺驯良的猫儿,一转身,就变成了寒光闪闪的兵器。
但猫儿山的精彩表演并未到此结束。听说,只要坐小船继续沿山绕行,水动,船动,山也动。三把利剑又会渐渐把锋芒收敛起来,其棱角分明的线条又会渐渐变得柔美、圆润起来,且凹凸有致,玲珑剔透,就像三位窈窕的仙姑临流照影,人称“仙女梳妆”。
从一只灵猫到三把利剑,再到三位仙女,猫儿山可真是一个训练有素的性格演员,一位炉火纯青的表演大师。
其实,不光是猫儿山,天下美景,都应作如是观。正如苏东坡笔下的庐山与西湖,前者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后者是“水光滟潋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观赏山水,不能只在静态中盯住它的某一面。只有在不同的季节、不同的时辰、不同的气候条件下,多次来游,在人与景的互动中,对其进行多视角、多侧面、多层次、全方位的观察,从远到近,由表及里,才能看清它的全貌,才能明白她与众不同的种种细微与精妙。
观景如此,识人又何尝不如此!任何一个人,总是把最美好的一面朝向公众。他到底是忠良还是奸佞,是天使还是恶魔,是倾城倾国的美女还是在石榴裙底下藏有一条狐狸的尾巴?都不妨转到他背后,认真看一看。假如一时看不懂,那就慢慢看他一辈子吧!
大赤壁:无字的丰碑
金湖的湖岸及湖心,有 72 峰,还有 36 岩。
岩者,从山从石。顾名思义,为巨石组成的山崖。
金湖以水上丹崖著称。其最具代表性的景点,当数赤壁:一道宽约 500 米、高约 100 米,横亘在湖波之上的悬崖峭壁。前些年,它和猫儿山代表金湖双双进入特种邮票,成为国家的两张名片。
从游轮上远远望去,赤壁果真是赤裸裸的,就像一位赤身裸体的壮士,哗啦啦从水底站了起来,以其壮阔的胸膛和结实的胸肌,尽力显示其“壁立千仞,无欲则刚”的豪迈气势。
船行渐近,方知它的岩体是一大块纯粹的火成岩,其色赤如丹,在艳阳下灼灼生辉,就像一面巨大的古铜镜,映照着蓝天白云、绿树青山以及百里金湖的浩浩烟波。
停舟其下,昂首细察,又见它的右上角和右边的侧峰上,斑驳的青苔与红色的岩体造成凹凸有致的天然纹理,状如漫漶的字迹,从中可隐约辨认出简体的“仙”字和繁体的“寿”字。也许,是取其吉祥之意吧,人们也把它称之为“仙寿岩”。
但我更看重的,还是赤壁的主体部分:坦坦荡荡,寸草不生;光光亮亮,纤尘不染;堂堂正正,一字不留。那才是它赤诚的本色,光明磊落的本色,好比一方无字的丰碑,横亘在天幕与湖波之间。
是的,空无一字。但它的好处、妙处、奇绝处,恰恰也在这里:大美不言,无字亦佳。正如司空图在《诗品·含蓄》中所言:“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听说,曾有好事者建议在此崖刻上苏东坡的《赤壁赋》。好在聪明的泰宁人并未采纳。且不说此赤壁非彼赤壁,远在长江的赤壁本身,到底是武赤壁还是文赤壁,是周郎赤壁还是东坡赤壁,就连号称“九头鸟”的湖北人至今还在争论不休;且不说宋代皇帝赐名的泰宁县,本是一方和平的乐土,无需熊熊战火来焚毁此间的安泰与宁静;且不说,金湖地属世界地质公园,其丹崖贵为世界自然遗产,不允许任何人为的添加与减损、污染与破坏;单从审美的角度看,自然远胜人工,填满不如留白,正因为金湖的赤壁不着一字,每个游客到此,都可在自己心中写出一篇赤壁赋,一万个游客到此,就有一万篇不同的赤壁赋。况且,每一篇赤壁赋都常写常新,永不定稿,这才让人百读、千读、万读而不厌。
能激发游客的想象力,给游客带来无限想象空间的才是天地间的最佳风景。
甘露寺:洞穴中的芭蕾
穿上红菱鞋,踮起脚跟,用单脚的脚尖在舞台上不断旋转、跳跃,这是欧洲芭蕾舞之所以风靡世界、盛演不衰的一大绝技。
我第一次看见金湖的甘露岩寺,眼前就仿佛飘来前苏联芭蕾舞大师乌兰诺娃的翩翩舞姿。只不过,演出的舞台,已变成金湖畔的一口洞穴。其舞者,居然是一座独木支撑的寺庙!
据说,该岩洞高 80 多米,顶部宽 30 多米,但底部宽只有 10 多米,呈倒三角形。在如此逼仄而又险峻的洞穴中营建一座完整的寺庙,谈何容易!但距今 850 多年前,即宋绍兴年间的能工巧匠们,却把这地理上的劣势变为建筑上的优势,采取“一柱插地,不假片瓦”的独特结构建筑,只用一根粗大的柱子落地,便撑托起全寺四幢重楼叠阁,造就我国木构建筑史上的一大杰作,堪与北岳恒山的悬空寺相媲美。寺庙建成之后,声名远播海外,就连东瀛的名僧重源法师,也曾三度慕名前来考察,并学习其大量使用的“T”形头拱的建筑工艺,在日本重建了举世闻名的奈良东大寺的大佛殿。
我想,甘露岩寺在建筑上的成功,既取决于科学上的精确计算,更得益于艺术上的大胆想象和创造。俗话说:寸有所长,尺有所短。任何艺术样式本身,都有它的局限性。但真正有才华、有作为的艺术家,却总是迎难而上,匠心独运,在局限中寻求突破,化劣势为优势,变有限为无限。正如芭蕾舞演员用单脚的脚尖旋出最优美的舞姿,作曲家用七个音阶谱写出最动听的音乐,篆刻家在方寸之间展现大千世界,杂技艺人用一个又一个有惊无险的高难度动作博得一阵又一阵掌声,眼前的甘露寺,不就在这小小的洞穴中出奇制胜、独步古今、享誉中外吗!
人生际遇,亦如同艺术创造。有时,危机正是转机:置之死地而后生;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水上一线天:酒香不怕巷子深
世间万物,有利必有弊。比如眼前这游轮,又宽又大,又安全又舒适又美观,但因为它的船体太大了,居然进不了水上一线天。而来金湖者,水上一线天是不能不游的,因为它代表金湖美景中很重要的一面:曲径通幽,深藏不露,含蓄而内秀。
据说,全泰宁现有大小峡谷300多条,按其宽度即发育程度,可分为线谷、巷谷、峡谷三大类。水上一线天宽约两米,当属巷谷一类。其入口处毫不张扬,毫不显目,仅容一只小舟从双峰夹峙的缝隙中蛇行而入。其两厢石壁最窄处,双手平伸可同时扪及。那石壁又冷又硬,又湿又滑,其色黑如墨,但其间却星星点点嵌有许多石英石,晃动的波光,倒映壁上,整条水巷,有如天上的银河。这时,头顶上的一线天光,又撒下一串串晶莹的珍珠,昂首细察,原来是崖顶的一股清泉,顺着葳蕤的草叶尖儿,悄无声息地从天而降。张口接之,如甘草冰淇淋沁人心脾。
临近巷谷的最深处,忽听前方水声潺潺,峰回水转,但见一条瀑布如白练从左崖临空而下,船首略微往右一偏,又有另一条瀑布从右崖飞流直下。双瀑之间,五峰环立,整个地貌如同一口深井,而井底是一汪深潭,潭上水气氤氲,凉飕飕的,令人如入冰窟之中,停舟潭中,全身的劳尘与俗念一洗殆尽,当地老乡称此潭为五马潭。
如此幽深奇绝的水上一线天,堪称金湖皇冠上的一颗明珠!
但他却如此深藏不露。就像一位谦恭有礼的学者,虽满腹经纶却从不在人前夸夸其谈;就像一位胸藏百万雄兵的大将军,大敌当前却照样弹琴下棋、谈笑风生;就像藏在古城旧街、小巷深处的一家百年老店,酒香不怕巷子深,自有识货者络绎不绝,纷至沓来……
这样的酒,肯定是好酒;这样的人,即使学不来,也一定要诚心诚意,拜他为师。
金湖水怪,见怪不怪
世间名湖,常有水怪出没的传说。如英国的尼斯湖、中国新疆的喀纳斯湖、中国与朝鲜交界处的长白山天池……
湖龄不算长的金湖,因其水下藏有原金溪十八滩,更埋有峰林地貌的千洞万壑,潜流深不可测,生态复杂多变,前些年,竟也沸沸扬扬闹出了水怪的传闻。
说是渔民们所投放的 200 多万条鲢鱼全都被它吃光了;说是渔船被它拉走了 100 多米,连最牢固的渔网也被它撕开了一米见方的大洞;说是它在水下奔跑的黑影,快得就像鱼雷;说是它偶尔露出水面,尖利的嘴巴像鹰喙,三角形的脸孔像狐狸……
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离奇,越传越恐怖,一时间,大人小孩都不敢下湖游泳。为了破解这一谜团,大金湖渔业公司从浙江千岛湖请来了专业捕捞队,在金湖布下了天罗地网,终于让这水怪的真面目大白于天下。
原来,它学名鳡鱼,俗称“水老虎”。它生性凶猛,以吞吃其他鱼类为生,是典型的掠食性鱼类。它头部长有尖锐的骨质尖颚,桶状的身躯和巨大的尾鳍,活像一枚长满鳞片的鱼雷。它繁殖能力强,生长迅速,食量惊人,可吞下自己体长1/3的鱼,每天的食物总量相当于自己体重的1/4。据估算,金湖全湖约有5万多公斤鳡鱼,本次捕捞出来的大鳡鱼共有 100 多条,其中最大的一条,也就是人称“水怪”者,身长 1.7 米,体重 123 斤,起网时,四五个人扑上去,用身体压住它,但它力气比牛还大,尾巴一甩就把这几条大汉甩开了。
据县里渔业专家说,这种鱼是长江中下游地区一种常见的鱼类,上世纪 50 年代初,泰宁曾从长江引进一些鱼种,鳡鱼跻身其中,随后,便在饵料丰富的大金湖里迅速繁殖起来,并逐渐独霸水下世界,成为鲢鱼及鳙鱼等的自然天敌。而众所周知,鲢鱼和鳙鱼等,是吞食水藻、净化水质的功臣,因而,鳡鱼数量的失控,也就成为全湖生态的一大公害了。但若把它捕尽杀绝,也不行,也会造成新的生态不平衡,毕竟,人与生物圈体系中的每一个环节,都必须环环相扣,不能松弛,更不能断裂。因此,人们在捕捞金湖水怪的过程中,抓大放小,即同时把许多小鳡鱼放生。偌大的金湖,既不能有太多的鳡鱼,又不能没有鳡鱼,因为鳡鱼本身,也是一上等的经济性鱼类,其肉味鲜美,且具多种药用价值……如何让鳡鱼的数量,掌控在一个适度的范围之内?这,自然是一个相当复杂而又十分有趣的科学命题了。
百里金湖,好一部卷帙浩瀚的百科全书!
就连一度被误传为“水怪”的鳡鱼身上,也有一门多学科交叉的高深学问。怪不得我每次来金湖,总觉得自己变成幼儿园的小朋友,心中,有“十万个为什么”要打听,要询问,要求教……
(本文原载于《走进八闽瑰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