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9-27 16:45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张玉琳



桃园山居

 张玉琳

  

16世纪初叶某个冬末的一天,微曦晨光中,东坑村的风水师程孟先生,背着手踱步在村中心河道边上。从村东头山缺口处射过来的太阳辉光,把覆盖村庄的夜幕一角一角地掀开来。空气寒肃,草木的外衣半脱,如半褪去毛发的动物一样,山野的原形分明起来。

大山腹地的东坑是个“坑”,“坑”中有一注清流东西纵贯,从山岭高处向下望,东坑的地形则如葫芦水瓢,房子多数安置于瓢腹抬升处,连起来呈圆弧形。这个巨瓢夏水不涝、冬阳满盛,

明明可以聚气,程门的衍播却为何如此艰辛?

程孟先生在河下游停驻。浅流蒸腾着微微的水汽,田园间劳作的乡邻如云影飘移。程先生的眼光落在了对面近山腰处的桃园宅,老宅旁拥着几座堂兄弟的新宅院。他用眼光为画笔,把桃园宅放在“画布”的中心,把东坑的山水、村居连成画卷……脑子里对桃园宅的改造进行了一番设计、擘划。

改变了大门的朝向;宅院前侧边栽种银杏树;宅前右侧与院中应该修风水池——宅前的方池,院内的半方半圆弧形池;厝后祠堂要改建:厝、祠之间交接通道处,正中上要开天井,下要修接承天露的方池;祠堂迁往二楼,前朝南,大敞以接天光,也可望远,让子孙明慧。要设立耕读田,奖助上进后生。曾祖父一辈遭大难,也为后辈修了洪福;祖父一代人丁始旺,他们的墓地或迁或改向……

距程孟先生时代500多年后,初夏的一天,我们这一群外乡人慕名走进东坑。这个近年获授福建省历史文化名村称号的古老村落,居民基本为程姓。这几百年里,程氏后人衍播到附近的淡油、念后、叶洋、赤锡等乡村,东坑成了永泰程姓的发祥地。而近二三十年城镇化的巨浪,把大部分守护东坑的程氏后人裹挟成浪花,运送往近乡与远城。

这方圆数平方公里的山村,田畴黑土上长着如烟的绒绒青草;山坡上就势修造的老厝有着朱漆的杉木栅栏悬空挂台、白灰粉的墙、黑瓦人字形的屋顶;房屋后一丛丛像被理发师剪吹过的头发似的竹林:一副兼有水墨典秀、水粉俏丽画风的村居图!房屋、院埕、小路干净整洁,乡民却只偶或晃过一个两个。河道里戏水的鸭子白得亮眼,草丛里有几只花翎的鸡争先恐后地躲闪远客。如若不是水泥村道和天空中横七竖八电线的提醒,我们恍惚以为自己穿越到百多年前了。这个空间里,光阴如同寒带林木一样缓慢地生长着。

人家院落前大都可以找到一棵两棵哨兵一样的银杏树。这些树相互呼应着,在草木荣生的时节里,那青黑遒劲的枝干托出的一派鲜丽,化作狂欢曲中的一个音符;待到秋日天空碧澄、众芳摇落之际,那一丛丛荡漾树上、飘洒一地的纯净明黄,给民居群落勾画出一个弧形金边,与山野之间零星的红柿、丹枫一道,让南国长青的山乡有了一季的灵动。

这圈银杏树中,有13棵平均树龄达200多年的老树,最年长的的一棵,种植于1513年。这枝干微驼的老树,北向粗干上有一处裸着年轮呲着木刺的伤口,对探访者诉说许多它曾经遭遇的惊心动魄的故事。这青苔裹身、腹有空洞的老祖宗,领着全村的杏子杏孙,年年青了又黄,坚定地站在这绵长的光阴中。这是程孟先生手植之树吗?这么一代又一代地种着,是先生所定的族规吗?桃园宅不远处有一座古宅叫“杏园宅”,此“杏”可是“银杏”?几百年里,这个小山村,是否一代代地开过桃粉杏黄,结过桃果杏仁?

桃园宅几经翻修,如今是程姓祖厝兼祖祠。厝大门前左右埕上各站立着五对旗杆石,它们列阵如石林,那被苔衣漫侵而变得青黑的容颜,有着一种与强大努力抗争的凛凛正气。厝后二楼祠堂,正厅外侧高梁上悬挂着元成宗皇帝乙末年(1295年)赐旨的“百世瞻依”横匾,堂上左右各有一“文魁”牌匾。堂柱上张贴着毛笔写的楹联:“河南演道学之传裕后世文章代宗伯仲,晋阳赝顾命之托阐当时忠孝牒谱春秋”,铭传的是史上最为荣耀的先人:宋代理学大学者程颐、程颢,春秋时期晋国舍子救主的忠臣程婴。

堂上正中悬挂着录写了12代先祖的列位牌。取铨公后8代人的名字来考察,会发现这个家族某些基因密码:二、三世祖名“文桧”“君儒”,四世为“迪”(开启乎?继承乎?),五、六、七世分别为“天赐”“慈保”“长佑”。这几代人名隐匿着这个家族扎根东坑初期困境:人丁艰微而无力于实现家国抱负。八世祖4兄弟取名分别为“道”“细”“胜”“兴祖”,似乎又在张扬着人丁兴旺的欣喜与祖业将振的希冀。大门口那10对赫赫的旗杆石,不也正是这家族密码的验应与显扬吗?

最难能可贵的是,这个家族虽身居僻壤,文化意识却保持着与山外主流的呼应与统一。东坑程姓此后“子孙藩衍、分居辽远”,而且功名代传。铨公如果泉下有知,该弦歌一曲桃夭夭了!

村南面不远处有座仙鹤山,此山南侧岩壁嵌了一座古寺——白云岩寺。此寺传说建于北宋乾德五年(967年),又说建于元朝的至正年间。它半含半吐在岩石山体的大洞穴中,传说是因建寺先民亲见白云涌出岩洞,腾空直上停驻空中的祥瑞而命名。

寺庙依建于半壁崖石上,临深壑,对面连绵的青山也削有一岩壁。这对峙的两屏石崖令人浮想联翩:这边厢,凹凸不整的崖面,如同某个天神醉酒乏力后的武功,而且他还打翻了宴席酒菜,让崖面淋洒上黄、赤、灰等色彩斑驳,崖石就有了仙丹壶、回头马、长鼻象等造型;而对面的则是龙伞高举、骏马奋蹄的模样。两面雄起的崖壁气象高伟,更加深壑林海的山岚松涛、朝霞夜月的风情,让神佛仙人千年驻足,不舍离去,也就带给方圆数百里的信徒以灵验的神谕了。

寺院依洞形构造了精巧紧致的上下殿:上殿奉佛祖、伽蓝、观音;下殿奉八仙、卢公、韦陀。卢公,本地神灵,传说是清朝康熙年间得道神仙,据说“驱蝗最应”。白云岩寺素以疗疾、求子等神签与祈梦灵验著称。寺右上方几十米处的仙人洞,也嵌进一个更小巧的梓潼帝君庙,传说本邑宋代三状元中的萧国梁、郑侨曾于此读过书。此两寺所奉的仙与佛,是儒释道三教相融汇的。信众不管土洋、不问得道先后,他们让现实做判官,留下了灵验者供作自己的神明。想起村口那修建于1715年的仙瓢宫,其屋梁、斗拱竟然类同民居,宫内所奉神仙也是各路荟萃,一副人神共欢之和谐状。

这深山清寂处,神仙最是好修行;而深拥于大自然的人,也不失天人一体的通天灵性,更能领会神旨,请得神佑。白云岩寺就这样穿行在亘古的时光中,自顾自,悠悠然。

驱车离开东坑,渐炽的夏风中,万物茁长,一路上的园田里,却不见映水的秧苗、抽长的蔬果。道道凸起的田塍,如巨笔在田野间画出的纹绣一样,依然曲折优美,只是那千年以来的一代代先民胼手胝足驯化得来的园地,如今空承了一垄垄的芳草:人退离了山田,自然就要回装它们入自己的袋囊。

车往山外走,山浅处还是有成片的种植了猕猴桃、百香果或葡萄的小果园。到了近赤锡乡的焦坪村,有一家颇具规模的农场,是一个往返于城与乡的年轻人所经营的。这行走过千年光阴的古老山村暂时地封存冻结了,而那些出走又归来的族人,正在努力融通山里与山外的世界,让山居的桃园满园芳华、实蕡叶蓁!

(本文原载于《走进“八闽旅游景区”·永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