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园月洲

戴云飞

一日读赵柏田《南华录》之《黄周星的幻想花园》，突发奇想，心想若是在世间真的筑一“将就园”，那也不必建在昆仑山，就建在嵩口月洲吧，此处地形地貌，风土人物，竟是处处暗合。

于是筑此“梦园”，并神游一番。

下九十九级石阶，船渡过大樟溪，抵一古码头。码头上古树参天，浓荫遮天蔽日。一条小溪，自山深不知处，从翠竹绿柳间穿出，汇入大樟溪。

小溪叫桃花溪。缘小溪深入，行不多久，路旁见一凉亭，称“三友亭”；亭边又有三棵古树，依次是榕树、樟树和枫树，相貌高古，风姿绰然，人称“三友树”。树为纪念张元幹、李纲、胡铨而植，亭也为缅怀三人而建。

途经狮子崖金鸡岩。崖壁老藤缠绕，灌木丛生，仅一凿壁小径通行。山风吹过，老藤与岩壁叩碰，发出宛若金鸡鸣唱的声音，岩故名。其下即是金鸡潭，为桃花溪洄流处，水平如镜，碧绿如玉。潭边洲地，金沙烁烁，绿竹丛丛，金碧相间。远处则是苇草萋萋，秋风起时，芦花飞扬，一片苍茫。

由此及里，村庄忽地豁然开朗。四面依然环山，山却谦逊，层峦叠嶂，由低及高，渐次远去。极目之处的高峰，皆为远山。山中腹地，沃野遍地，平畴千顷。其间也有山峦起伏，林木郁郁。星点屋舍，则点缀在山峦树木间。溪流蜿蜒穿过村庄，呈八卦阴阳之态，将村庄一分为二。中途又分出一条溪流，绕过东边的半个村子，东边这块沙洲，四面环水，形如半月。村庄于是称“半月洲”，也叫“月洲”。溪流再环绕过一座山丘，形成一小岛，即桃花岛。

与“将就园”同，界桃花溪，分东西两园。溪畔桃柳队列，李树成片。东园多桃，曰桃园，西园主李，曰李园，合称桃李园。两园间以数座廊桥相连，只供人行，不通车马。桥墩为单孔石拱桥，跨度大，方便舟楫通行。桥面部分则为木结构，木柱支撑，重檐歇山顶，博风板上铺黛瓦，飞檐翘角，古朴凝重。桥面铺设木板，两边则安美人靠。既可通行，亦可纳凉歇脚，听风观雨。

由李园过廊桥入桃园，桥柱楹联为 ：“谁把玉环分两片，半沉江海半浮空”。这是张元幹伯父张勔6岁时引用唐诗，描绘月洲胜景的句子。过桥，下了几级台阶，有多条岔道。右边这一剪小径，通往张元幹故居。小径两旁植桃外，更有嘉木异果，奇花芳草。

张元幹故居“半月居”，为明末重建，保留着早先的模样，简约朴素。屋前只一小庭院，却觉得天地朗阔。站在“半月居”前，对面的山峰，远在数十里外。三座山峰相连，呈笔架状，文峰笔立，合当是出文官的气象。

屋前又有一潭，曰“蛰龙潭”，张沃幼时戏水之处。潭边有一小亭，曰“水月亭”。平日里自是孩童嬉戏、学子歇憩之所。盈月之夜，清风拂面，松涛阵阵，天上月圆，水中圆月，亦虚亦幻，衍生别样情思。

抵达村子前头，略略隆起的山岗上，耸立着一座气势不凡的建筑，这就是“寒光阁”，即“文昌阁”，已有千年历史。月洲早年走出的学子，皆出自“寒光阁”。阁虽不高，立在村头，似巨龙昂首，鲲鹏展翅。进阁的门楣上，悬一厚重的匾额，上书“寒光阁”三字，稳健老辣，法度森严。门柱上的对联，更是豪气干云，为张元幹祖父张肩孟所撰：“君看异日拏龙手，尽是寒光阁上人”！

此联道尽月洲辉煌。历经百年沧桑，北宋天圣二年（1024），月洲出了永泰第一位进士——张沃。其后，这个小小的村庄，共出进士50人，太学两优释褐状元1人，其中1人官至尚书。公元1053年，张肩孟高中郑獬榜进士，之后，5个儿子皆登进士第，父子6进士，时称“灵椿一株秀，丹桂五枝芳”，朝野轰动。张肩孟12个孙子，10人入仕，加上2个侄孙也在朝为官，祖孙三代同朝拥有“十八条冠带”，世所罕见。更有一代词人张元幹，给这个村庄，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半月居”左侧，溪边有一棵百年朴树，突起的树根，高出地面约30公分，沿着斜坡，自成沟渠。“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行人至此，必驻足停留，若有所思。溪滨则有一片沙地，每年秋季，开满鲜艳的彼岸花。彼岸花即龙爪花。永泰古时有谶曰：“龙爪花开，状元西东”。那年龙爪花红艳艳地开放，果然七年联奎三状元。这里龙爪花年年绽放，必是龙脉里文气极重的缘故。

由此及北，桃花岛相去不远。途中竹径、李梅、桃柳排列有序，果园、疏圃横竖成畦，而又处处繁花似锦。进岛出岛，仅一二小桥相连。岛相对独立，仍属桃园范畴。岛上名副其实，栽满桃树，但环岛溪畔则是竹林，或疏疏朗朗，或密不透风，蔚然成景。岛也并不如何宽广，却如树阵迷宫。桃树东一株，西一棵，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大有讲究，仿佛黄药师的桃花岛，依着诸葛孔明《八阵图》布设一般。一不留神，七拐八弯，早已莫辨南北东西。

岛上碑刻林立，遍录永泰古人诗词名句佳作，成诗词园，琳琅满目。

过桥登岛，路边立一假山石，雕刻张沃的《蛰龙潭》：“蛰龙潭里蛰，潭上风波急。一旦飞上天，鱼虾不相及。”传张沃7岁不能言，一日过蛰龙潭，忽然开口吟出此诗。碑文疑为原蛰龙潭旁石刻拓片，字体拙稚可爱。

岛上主人风雅，兼收并蓄。张元幹、张肩孟、张沃、黄任、黄文焕、王瀚、王偁、林泉生、林宏祖、卢梅坡、廖松青、余潜士、黄璂、黄惠……一路走来，永泰古之贤人，一一相逢。

岛之中央，桃花掩映间，现一小筑，粉墙碧瓦。屋前匾额书“桃竹苑”三字。进门的玄关，屏风上录的是黄任侄子黄惠的 《对菊小饮》：“两三间茅屋，四五尺竹篱。中有客独醉，笑问花满枝。良朋吾与汝，好事酒和诗。更有怡心处，东厨蟹熟时……”屋却不是茅屋，院内曲径回廊，荷池凉亭。屋内黄卷满墙，博物架上，周鼎商彝、法书名画堆陈。长林可风，空亭可月。可啜茗博古、邀游宴客；亦可赋诗作画、藏书读书。

院落里仍是栽桃种竹，东边粉墙上端，题写邑人廖松青的《花影》，竖排十余列，参差有致：“玉阶风定后，红树月来时。错讶东墙上，何人写数枝。”只题字，其下大片留白。玉阶风定，月西渐。月光将树影映射到东墙上，像是丹青高手，寥寥地画上几笔，疏影横斜，花影迷离，与上头的“题画诗”，构成了一幅完整的水墨画，浑然天成，天衣无缝。如此奇思妙想，令人拍案叫绝！

岛之北面，一水相隔，依安崖兜山崖前。又一小桥相通，桥以悬崖上垂下的老藤架设，藤老岁不可考。桥之左边，乃桃花潭，潭边一巨石，上平如砥，石壁刻斗大“钓台”二字，为张肩孟休官后垂钓处，台面上刻的正是张肩孟的诗句：“月明浪细堪垂钓，泼泼波声有锦鳞。朝野太平多乐事，江湖潇散一闲人。”悬崖峭壁上，刻的则是张元幹两阙《贺新郎》，此为梦园之中，摩崖石刻最出彩处。

自摩崖石刻旁，拾级而上，至张圣君祖殿。石阶略为简陋，与张圣君一晚铺就永仙交界3400级台阶相似。安崖兜山势呈卧犬状，神殿安在卧犬腹部。山后的“圣君坪”，梯田九十九坵，传张圣君与观音设赌，一夜犁就。殿之四周，有虬松百余棵，姿态各异。

庙里供奉的道教闾山派神人张圣君，也即张法主公，正是月洲人。作为保境安民的农业神，张圣君与妈祖（海神）、陈靖姑（医药、妇女儿童保护神），并列福建民间三大信仰，在台湾及东南亚，信众仅次于妈祖。

站在殿前崖边，两园景致，尽收眼底。近处的桃花岛，郁郁葱葱，一团绿，一团红，一团黄，雾气弥漫中，恰如蓬莱仙境。溪水蜿蜒绕村，桃花潭、金鸡潭，如翠绿碧玉镶嵌阡陌中，溪流浅滩湿地，苇草青青，一派芦川景象，却不知村路溪流，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只觉气象平和，心中安宁。

李园景象，以天然雕饰胜。远眺李园，如品读动漫版赵孟頫《鹊华秋色图》。左边一山，形如象背，浑圆敦厚；右侧山峰，状如宝塔，峻而不峭。虽不及鹊山与华不注山之巍峨劲秀，却也形似。两山之间，平川洲渚，稻野千畦，红树芦荻，房舍隐现，渔舟穿梭，蓑翁垂纶，男耕女织，童嬉于道，炊烟袅娜，鸡鸣犬吠……

不知这“梦园”，是真是幻？

（本文原载于《走进“八闽旅游景区”·永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