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味 油墨香
李治莹
山涧流泉,千百年潺潺汩汩、涌流不息,流出苍翠青葱夹峙的罗汉溪。白云蓝天之下,天生一爿山水,相映一色,这就是下村。说是“下”村,其实是在峰岭起伏如浪的山上,周边9个自然村犹似众星,拱立起一弯下村之月。星中之月,闪烁出迷梦一般的光影,绰绰风姿之中故事叠起。
远在亘古,下村本无村,只是在朝朝夕夕山野清风的吹拂下满目葱郁。后来,远自北方、近在江浙,许是天灾、抑或是人祸,下村的祖先一路蹒跚至此。搭棚建屋、拓荒造田,立地生根。从此,袅袅炊烟伴随着乡村朝夕,瓜瓞绵绵延续着无尽的岁月。时至20世纪80年代,继溪西水库之后,吴坑水库的建设又风起云涌。风闻下村等诸多村落都在淹没区红线内,上观天、下瞅地,横看家园的乡亲忐忑了。纵然万般不舍,但想到将来水库碧波荡漾,发出电来又瑰丽璀璨,前景一片光明。舍小家为国家的质朴,让纯真的村民们义无反顾:兴建新房的蓝图变更了;拓展田地的初衷消失了;荒山种果的筹划搁浅了……日月如梭,五年、十载,数十个年头有如流萤匆匆闪过。罗汉溪虽然涛声依旧,但吴坑水库之歌却已不再嘹亮。拨开陈年往事的帷幕,回过神来看下村,房屋在光阴的剥蚀下,栋梁已朽;田地在风雨的飘零下,已近荒芜;村庄在岁月的磨耗下,一穷二白。时光旧了、年华老了,与外面流光溢彩的世界剥离了。
是脱贫攻坚的锣鼓,敲醒了下村人;又是乡村振兴的号角,吹奏出穷则思变的强音。登上瑞峰山脉的高处,回望百年前的下村,从反帝反封建到武装暴动、分田分地;从反“围剿”到走上抗日前线,下村人在滚滚的革命洪流中总是挺立潮头;山旮旯一隅的下村,村虽小人虽少,却多达百余人为革命洒尽热血;又有7位北上抗日的壮士,英雄一去兮不复还。红旗漫卷下村山水,千秋英烈雄威动地撼天,在下村这片浸润着烈士鲜血的红土地上,红色之歌高亢嘹亮。今天的脱贫之战,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新战役,有着光荣革命传统的下村人,争取更大光荣就在今朝。
下村村一角(刘翠婵 摄)
喜鹊登梅,昭示吉祥。当省民盟一位驻村干部来到下村时,见山山青,看水水秀,处处景致。站在村口远望,既能顶天又可立地的下村,青山为屏、绿荫掩映,就是一幅色彩斑斓的油彩水墨画,晴天雨日各有其美。这位第一书记灵感飞至、眼前一亮:中国的扶贫模式千万种,何不在下村以文化扶贫精准除穷根?既然有着天然之美的下村,春夏秋冬美在“画”中,那么就让画在村中。思路决定出路,上下左右一拍即合。欣闻下村的扶贫模式将以油画问鼎,“商盟基金会”慧眼独具,伸出援手资助画板、颜料等一任作画工具,村支书挨家入户送至乡亲手中。但世代只知道抡起锄头种庄稼的村民,面对画板却不知从何下手,手中之笔轻柔柔,真不如锄头除草翻土一下撬动一块泥。当笔头重如锄头、气馁消沉之时,村民们信步走进村中的革命斗争展馆。当看到百年前的先辈敢于放下锄头、扛起枪杆、杀向敌阵。今天的下村人为何不能以笔代锄,驰骋于画板、战胜贫穷?
然而,艺术之功非一日之成。当手中之笔不知所措、面对画板不知所云之时,来自山东、厦门、福州等地高校、画院、美协的画家们闻风而至,艺术之春风拂在先后27期的绘画培训班。最是山东师大美院的邹光平教授,走下讲台后走山走水地走进下村。见山村老汉叼着烟斗、村妇系着围裙作画,邹教授感触万端,因而俯下身子甘为孺子牛,鞠躬尽力、倾囊相授,与村中学画人心连心的同时手把手。3个月,学府教授与下村农夫朝夕相处,亮起了缘分的天空。
80岁的黄阿赶,一对老夫妻守着一个残疾儿,穷字当头。捧着个祖传的水烟斗,填一撮烟丝、划一根火柴,啪嗒啪嗒地朝赏日出、夕看霞光。当陌生的画板架在面前、半尺画笔握在手中,面面相觑之时,身边有名师指点道:就画你那水烟斗如何?一语中的。在朝霞与夕阳之光的映照下,黄阿赶以水烟斗、火柴盒为主题的第一幅油画问世了。从此,一发不可收,犁耙、手摇谷风车、脚踩打谷机……带有浓重泥土气息的各种农具、厨房内的锅灶,以及屋外的山水,都成了黄阿赶笔下鲜明的主题。现如今,卖出去的画大几十幅,左边衣兜揣着“脱贫”,右方的口袋藏着“致富”,日子一天天亮堂了。
天生残疾、又年近古稀的林珠凤,打自降临人世间后,就一步高一步低地晃悠着一整个世界。青春年少时嫁到下村,然而命运不济,撑起家业的丈夫早早下了九泉。倔强的林珠凤没有向命运低头,继续在重建的家中里里外外、伴随着新的岁月。穷年瘦月数十年后,浩荡东风万里来,决战脱贫的旌旗猎猎。当村支书把画板画笔送到家时,林珠凤不知此为何物?数番讲解,几多深意,打开了心扉。画东涂西、描南绘北,作品挂满了屋子。其中有一幅说壶不像壶、猜罐不是罐、题名为《好酒好菜好心情》的作品,或许被行家们看作富有抽象派画风特点,竟然成功入选2020“决胜全面小康”第二届全国农民画作品展,且被编入作品集。仿佛鲤鱼跃入了龙门、嫦娥奔向了月宫,林珠凤眼前跃动着金色的梦幻。
下村住户( 刘翠婵 摄)
自少年始就以毛笔字叫响了下村的缪立强,半个多世纪如一日从事美工,是当年乡镇美术社最年轻的“一支笔”。后来子承父业,成为知名学府厦大美术系的高才生,毕业后又成了厦门工艺美术学院的名师。夫唱妇随,媳妇以当年艺术考试女状元的身份入学厦大,研究生毕业后站上了本校艺术学院的讲台。孙儿也不负祖、父辈之望,画笔在手,画纸上的想象力天马行空。在书画界驰骋了数十年的缪立强,不仅带动了儿孙,而且还影响了家族。在以油画除掉穷根的励志声中,哥哥、弟弟、妹妹以至侄儿、外甥,人人挥笔上阵,三亲六戚组成了一支颇具声势的缪家油画队伍。特别是缪立强的二嫂胡梅金,收拾了家里家外的活计之后,就放下锄头,背起不满周岁的孙女,拿起笔头画彩头。仅仅是缪氏家族,画出的作品数以万计,农民画亦在千幅之上,但凡出手,幅幅都有好价钱。
下村五彩缤纷的农民油画,千张万幅地垒叠起一个高高的“台阶”,乡亲们在这个台阶上登高望远,开始与天南地北对话了。
国家级诗歌刊物《诗刊》闻名遐迩,该诗刊社年年都要在全国遴选风景独好的城乡,举办素有中国诗坛“黄埔军校”之誉的“青春诗会”。第36届诗会启动之前,从全国近3000个县市区中,独独选中了山海同画、有着“诗歌海岸”之誉的霞浦。一批来自华夏九州、激情四溢的青春诗人,东南西北看霞浦,诗意无处不在。在诗人们流连霞浦之前,就各自在得意之作中拿出15首佳作,请下村的画者以诗配画。
诗人李松山的诗句如同云霞落山岭,红灿灿地滚珠而下:
沿着梯形的斜面,风声,鸟鸣
在岗坡上起伏
它们在松树上搭巢
在喉囊里修筑乐园,自由,婉转
像流动的壁画
早过了花甲之年的一介农妇詹梅华得此诗后,一幅群山上晨阳蓬勃、花团锦簇的丛林中飞鸟成行的油画,呈现了此诗意作品。
诗人朴耳则或许在观赏绝美的海景中,诗的灵感从海波浪中腾云驾雾而起:
当最后的夕阳掉进湖心小船中
随波浪摇晃着,驶向岸边
成为暮色中最后熄灭的光源
卷羽鹈鹕乘着上升的热气流滑翔
巨嘴里含着浅睡的太阳
掠过地平线
发出光滑的哑音
油画功底深厚的缪立强,揽下了这唯美的诗意,创作出一幅暮色霞光、浪花小船、鹈鹕翻飞的作品。画面色调和谐、动感十足、意境丰盈,让这首诗作在画中表现得淋漓尽致,无论诗和画,非高手而不能。
当青春诗人们来到文化振兴省级典型示范村长沙村时,下村人闻风而至,握手青春诗会的诗人们。虽云泥异路,却无山水相隔。诗画合璧,心有灵犀,温润着诗人和农民画手的心灵。
时逢盛世,借大好时光和如椽画笔一步步蜕变的下村,乡亲们戴笠荷锄耕山种地的同时,握笔画出彩跨界人生。今日下村,错落于山坡上下的农家,几乎无家不作画。泥土芬芳、油墨飘香,历览千载农耕地,脱贫长歌落云霞,美哉!
(本文原载于《走进“八闽旅游景区”·霞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