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1-28 10:49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汤养宗

 

人虎盘桓的目莲山

汤养宗

 

一座山有一座山的看家传说。没有传说的山是令人失望的。青青葱葱的目莲山,嵯峨,清幽;它的莽莽林木和千年古寺,超然的高踞和空阔的视野,都那样动人心魄,让人骋怀游目。然而,如果没有它的传说,没有那些被传说渲染下所形成的神秘氛围,我不知目莲山还是不是人们口口相传的好去处。

尤其,它的传说是前后盘桓与相互纠缠着的。我们不知他为何由灵长类变成了多出来的水族类,这让向往这座山的人,在深究传说中因果的同时,自身也被解构成因果的一部分。

上目莲山之前,我就听到这座山的得名和山中寺院的沿革,都与传说中的某只大虎有着种种扑朔迷离的关系。至今,山上寺院里还奉祀有一尊老虎的神像。

每次进山,我竟都有着某种神经质与恍惚感。风吹草动间,会特意细察一番附近的草丛里,是不是惊现了火一般金黄的皮毛。生怕某一块山石突然发出一声狂啸,让我看到石头在山壑之间跑动起来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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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像霞浦(林华 摄)

这些存在心头的惶惑,明知道是假的,却不知为何有了越来越大的真切的成分。

最初把老虎神奇的气息带进山的是目莲寺前的一块石头,人称“灵石”。就是这块石头,几乎繁衍和神化了这座山的种种色彩。

说的是一个骁勇剽悍的青年猎人在山中射中了一只硕大无比的猛虎,虎一声巨啸便掉头逃遁;从这座山头到那座山头,人兽之间这条命要那条命的角逐震响了整座山林,并吓得整座山上所有的生灵都不敢透出一口大气,虎血洒落处染红了满山遍野的五色杜鹃花。

终于,虎爪在草石间的抓力慢慢松懈了下来,它绝望地望了望一道不可逾越的深涧和山涧那边坡上夕照中摇动的草色,“砰”的一声,山谷中发出了山体坍塌般的巨响……

虎倒下了。它倒下去的姿势是那般好看,像一个天神在人间终于现出了真身。急促的鼻息还在发出阵阵让青草颤抖的声音,斑斓的花纹依然火焰般燃烧着,那剧烈起伏的肋间和犀利的目光,都在证实一只倒下的大虎还有着不容接近的威仪。

猎人停在不远处久久不敢靠近,人虎之间一时间只好相互对视着。或许,年轻的猎人还有这样的感叹:“你原来长成这个样子啊!”

就在青年猎人张弓又要补射一箭时,只见这只虎一声咆哮,一道烈焰迸腾,烟幻之间,转眼只见躺着老虎的地方出现了一块岩石。猎人无法相信这瞬间的幻化,感到当中有一万种不可能。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上去,石头竟然炙手可热,像谁刚刚转过身子睡了过去。

这就是“灵石”的来历。石耶?虎耶?冥冥之中让人这样辨认与那样辨认。而出道在这座山的僧人是觉悟的,他们相信这块石头一定还在呼吸,一块石头如果有生命,也一定有着它自己的好风水。后来有人在此盖起了一座禅院,取名叫“灵石庵”。

灵石庵建成后,山野寂静了,虎的行迹从此也销匿在岁月的风雨中。一条河水分两岸,凡间与佛界各按自己眼中的虚实打发日子,仿佛这座山过去流传下来的那些传说已慢慢地在变假,谁再来辨认谁就在刁难一道无解的秘密。

仿佛神秘的密码永不会丢失,虎的话题再次被激活的时候,是一个叫义韶的和尚来这座庵里削发出家以后的事。据说义韶慧根清净,悟性极高。他到灵石庵后,几乎天天梦见一只猛虎前来与他嬉戏,也许一切都是有着它运转的周期的,有些神秘的密码过于强大,当它又要出现,运转的时空自会呼应着它并顺从着它。也许,故事真的要延续了,并且后来的故事找到了与前一个故事间承载、开合与对接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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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有洞天( 游何斌 摄)

义韶还在夜里时常听到禅院围墙外的山坡上一只老虎发出的啸吼声。仿佛这只虎是在另一个时空里来回走的。在这只虎与那只虎之间,没有死去与复现,有的只有一只老虎与一座山仿佛还在来回扯的时隐时现的关系。

而义韶,多么像是某个专门来回应这个轮回的知情者,他的身体又是一个黑暗,却有着神性安排下的打开与关闭。

也许,一个勾结必然要勾连上另一个勾结。

疑惑之下,义韶问及本庵僧侣,大家笑他怪诞,说他肯定是研磨本寺的由来走得太深。

但某夜,寺院外偏偏又有类似巨大的爪子在岩石间的踢踏声。顺着这声响,他隐约感到一张温热的毛皮已经距离自己非常近了,开门一看,月光下果然是一只大虎在那块“灵石”旁走来走去。只是这只虎并不伤他也不唬他,倒像遇上失散多年的朋友,亲热无比。“你终于回来了!”说这话的人在那对视的瞬间,如果不是老虎,便肯定就是义韶。

虎是实实在在的,行止之间绝不给人幻化之感。

目莲山就此又与一只老虎续上了快要被人遗忘的关系。这当中按理早已断开或根本不存在谁与谁之间的记忆的链条。但哪怕是想象在起着作用,这想象也是合适与及时的。

善于修心悟道的义韶,也从此便与这只老虎交成了朋友。佛事之余,他就在山中劈柴,而后挑到山下卖给城里的人家,将所得银两再买些猪肉带上山,专门供奉这只老虎充饥。老虎也经常守候在路口,等着义韶慈心奉食。人兽之间,有了默契的约定。若即若离的关系,仿佛本来就不需要谁来认出人虎间的前世与今生。

人虎之间关系的转折点出现在义韶的柴担在城里卖不出去的那天。当义韶空着手返回半山腰时,才意识到今天再不能饲虎进食了。远远的他就看到老虎已等在路口,正饿得涎水溢流。

难过的义韶只好咬咬牙像往日喂肉那样向虎口伸进了自己的指头。饿得发慌的老虎也不知送到自己嘴边的是什么东西,只顾得张口一咬,待看到义韶血淋淋的手再次伸来时,才知道自己已经吞下了这位和尚的指头。

老虎不再进食,眼睑间尽是泪花,还在用最后的温顺趴下身来与义韶抱成一团,直至自毙于路边。寺庙里和尚们得知此事后,便把这只极通人性的老虎作为神物奉祀于庵内。

义韶自失去这只虎友后,心里空荡荡的。从此,他更是心静如磬地每日打坐参禅于那块“灵石”上。经年累月,后在太平兴国七年(982年)重九之日圆寂于此。同样的,寺庙里的僧侣们也感到义韶绝非凡人,也应该凭借他人虎之间的传奇经历为之树传。从此,这座山的寺庙里便有了真身侍奉的两尊人虎塑像。

在义韶的真身奉祀于庵内的那一天,众僧骤见禅院边上的涧壑处木莲花遍野怒放,花香浓郁馨人。僧侣们又依此祥兆,在重建禅院时,便将灵石庵改称为木莲寺;因“木”与“目”谐音,到“目莲救母”的故事广为流传时,木莲寺又被改称成为目莲寺。山也从此被叫作目莲山。

“目莲救母”,说的一位名叫目莲的人,15岁时为救体弱病痛的80岁老母,到“南山砍竹做金篮”,一肩挑经书,一肩挑老母,不顾两肩磨得鲜血淋漓,远途跋涉进山求医的故事。在进山后的日子里,传说是他演绎了“让指喂虎”的经历。所以灵石庵的僧侣们为感念他救母的一片孝心,才将庵名改称为目莲寺。

后两个故事的共同点都落在老虎身上,关系到一座山及一座寺庙名字的演变,谁知道它们最准确的依据是什么。是这座山在引领着一个传说走,抑或一个传说说服了一座山,依据没有可靠的答案。

那块“灵石”至今仍留在目莲寺中,石高两米有余,像位老人默默经受着岁月中的风霜。我曾就这块石头请教寺庙中一位慈眉善眼的长老,他说我们都是山水门徒,山水自有启发人的灵性,一块石头能有这些传说,也是一块石头不可说的因果。

长老又指着目莲寺下那个酷似“仙人卧地”的山头说道:“那山说像人便是人,而看山便是山。”一句话打消了我计较这些传说虚与实、真与伪的种种念头。是的,我们的心念与一山一水的传说中间,自有相互依偎却又不可说有亲密的虚实关系。

当我面对山上目不暇接的美景,听耳畔传来山间寺院里的钟鼓声,自然又赞叹到大自然的深刻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