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 乡 三 题
刘伟雄
丁步头
这个地名,不是霞浦城关边上的丁步头,是位于霞浦西北角崇山峻岭中一座小村。据说地名是因村前杯溪上的两排碇步石而得名。当年取村名图省事,将汉字简化,丁字好写,谐音就成了丁步头了,于是流传到现在。
在还没有丁步头村的时候,对面的山上就有一条蜿蜒的古道,作为摩尼教传播在中国东南沿海鼎盛时期的柏洋山,不知多少响马和商贾飞奔在这条古道上。如今,一块块的青石似乎还留着那个年代的马蹄痕,回响着从悠远历史中传来的喧哗和骚动。
这座村庄的居民不上30户,前村姓赖后村姓林。也不知从什么年代开始,他们定居在这里。前后村都垒起高墙,坚固的围墙石罅里顽强地生长着各种野草,有些藤蔓植物年年开花结果,岁岁花开花落。村落背山临水,坐东朝西,似乎与传统的风水学背道而驰,冬天的阳光直到十点钟才光临他们的屋檐。我童年的印象里,柏洋山寒冷的冬天就是从丁步头的湿冷开始的,男女老少总是抓着个竹火笼在手上。记得小学时一天上课,实在冷得不行,我的知青老师就把我们七八个学生全部叫到床上,把臭脚放进温暖的被窝里,围着老师高声朗读。直到有一年,一场大火把前村的赖家烧成一片废墟,我的那所只有七八个学生的小学堂也在大火中灰飞烟灭,只剩下大人们在灰烬中的啜泣和哀号,一直让我记住了那个乡村无望的冬日……
今天,这个村庄的年轻人大部分已经移居上海,村子里也出了几个远近闻名的“富豪”。他们回乡在后山上修路造庙,祈盼乡土的神灵庇佑他们在遥远的异乡好梦成真。只是,那一片过火的废墟,依然还是断壁残垣,唯独野草疯长生生不息,就跟这里的人一样,一代比一代活得更加蓬勃昂扬。
那棵老枫树,年年枯荣在村头也不知多少春秋了,它几乎是这个小小村庄的标志。清清的泉水就漫流在它的根部,枝丫上喜鹊筑巢,哺育了无数代的儿女,总是叽叽喳喳多了几分热闹。每次回去,坐在老枫树下,红叶飘零中回望我的乡村岁月,在浓郁的乡愁里起伏沉没。
柏洋山的青葱和美丽就是从这样纯朴的小村中得以绵延和保留。我的老家丁步头村,是众多的柏洋山村里最为质朴和原始的一个村落。在静静流淌的日子里,她以她的宁静和安然,古朴和野趣让我这远离的游子有了最深沉的依恋,最温暖的回忆。
阮 洋
深渡溪流淌着清澈的水,小鱼儿一群群倏忽而过,立在滩头上的红蜻蜓翘着尾巴招摇在夏天。一条无人的小船横在溪上,村民过渡只要牵住绳子渡船,就自然漂到对岸。多少年来都这样来来往往,一幅乡野之风拂在仿佛梦境的画面,留在我16岁那年去阮洋的记忆里。
阮洋村不大,地处霞浦、福安、柘荣三县的交界处,落在大山的褶皱里,门前的深渡溪沿山脚蜿蜒西去。关山重重,冲着对面的山梁喊一声,回音会在山谷里久久回荡着。四季草木葱茏,遮掩着树林后面的村子,暮色中炊烟袅袅,宿鸟鸣啼,岁月的风声似乎早已在此凝固。
30多年后的一个夏天,我又一次造访这座村庄,发现村里的人大都出外谋生了,曾经的老宅几近颓坏。留守的大多是老人家,守着房前屋后的几亩地,种粮种菜养鸡养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普通农民最平常的生活。有些村民盖起的新房,也仅是把曾经的瓦房改为水泥房,装修简陋,墙上都贴满了各种招贴画,每一个人物都光辉灿烂,有戏曲人物也有伟人画像。我走进一户人家,老大爷正坐在厅前听评书,一边听一边眯着眼,似乎睡着了。那个以方言来演绎的故事在这里依然深入人心。在农村,老人最好的精神享受估计就在评话里吧。大多数的老房子,庭前的小草疯长,从石头缝隙茁壮长到了堂前……
我的同学家在半山坡上,那年暑假,我刚高中毕业跟他来阮洋。记得那夜起床解手,推开柴门发现外面夜幕四合,还没使用上电灯的乡村,看不清路在何方。满天的繁星璀璨无比,夜鸟在一阵阵地啼叫着,让人既好奇又恐惧,只好扶着墙板一步步挪到外面……
经过30多年时光消磨,黄家老厝基本倾塌,熟悉的过去物事都已随风而去,只有屋前的那株老山茶依然粗壮着,横斜的枝干似一位年迈的老人,还是年年开花结果,从没有间断过。
在这个屋里听过我的黄姓同学早年的故事。他是走出大山的第一批大学生。这一带的孩子很早都订了娃娃亲,家里曾经也给他订过一门亲。年少时听人说某家的闺女就是他的媳妇,黄非常抵触,有一次他居然把愤怒发泄到他“媳妇”身上。在那个寒冷的冬天,他遇见在田埂上晒太阳的“媳妇”,在小伙伴们的起哄声中,冲上去恶狠狠地拧了她一把。“小媳妇”被拧得哇哇大哭。黄说“小媳妇”一辈子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么小就有人如此恨她。大学毕业后回到村里,小姑娘已经远嫁他乡。他对自己少年时代的恶举深感内疚,后来就一直没有见到这个女孩。他说,假如当年没有外出读书,十有八九就生活在这里,儿女成群,守着这两亩三分地过一生。
几年前,乡政府招商引资,把浙江商人引到这偏僻的山村搞开发。深渡溪修了水电站,高高的堤坝堵了一池清水。旱季时下游的河床裸露着,曾经的渡船也没了踪影,哗哗的水流再也不会出现,总觉得这里好像丢失了什么。
河边的三叶鬼针草在夏季特别蓬勃,走过去草籽一粒粒粘在裤脚上,似乎也渴望着你带它去一趟远方……
目海尖
这座山,与我的成长多少有点关系,因为它是我家乡的山。它高高耸立着,有点日本富士山的样子,就是没有那份富贵相。相对贫瘠,但风骨凛然。
从小我就渴望有一天能够登上去。有一位同学跟他父亲爬上过,回来后跟我传递了那上面如何美妙的信息,说山顶上有一池清水,清澈见底,蓝天白云全浮荡在上面,令我神往不已。
水墨韵律(高嵩 摄)
可是,小时候它就这样存在于我的仰望里,直到我离开家乡外出求学,一直到后来走上工作岗位,都始终没有去登过这座山,它的所有神奇美丽都留在我少年的梦里了。
若干年前,偶然翻了《霞浦县志》,看到它在县志里屹立得很沧桑,东接福鼎、北连柘荣,西望福安、南踞霞浦,地理上它就是闽东山脉走向的一个支点,一个地域上的传奇坐标。正当此时,霞浦县城拓展,有关部门召集一批当地文化人来为街道取名。大家大力推荐过这座海拔1192米的全县最高峰,从古人给此山命名的文化内涵到现实霞浦的发展愿景,引经据典说服决策者,终于在这座千年古邑有了一条街道——目海路,让这座山有了一种延伸,让所有霞浦人的目光有了这座山一样青葱的期待。
因为这个命名,复萌了我想到山上走走的冲动。阳春三月,寂静的山上青翠欲滴,红杜鹃开满了山坡。这些花草如此集中地绽放在本地还真少见,阳光下缤纷的视野里,蜂飞蝶舞,似乎听到它们要代表这座山说明着什么。但我就爬到山腰,没有登上去就已经陶醉得举步维艰了。坐看来路,远山含黛,薄雾把柔肠一般的公路缠绕着,如梦似幻。
大浪淘金( 高路明 摄)
过了些年,我已调外地工作,偶尔回老家走柘荣过来的盘山公路,这座山以更加雄浑的气势兀立在我的眼前,让我一步步走近乡关,走近这一份说不出的亲切里。
每一次,把车子停在山脚,抬腿就登。春夏秋冬的目海尖,呈现不同的颜色不同的韵味。我更喜欢秋天的目海尖,茅草枯黄,荻叶瑟瑟,拾道而上,在山顶零乱的岩石上,看群山渺渺,夕阳返照在千沟万壑,山脚下的村庄炊烟袅袅,万籁俱静中,偶尔会看到野兔从你脚边“噗啦”而过。一个人,坐在这样的山顶上,俯瞰大地的豪迈,念天地悠悠的苍茫就会从心底喷薄而出。
这些年,我已经多次经历过一个人在目海尖上的安宁和冥想,许多俗念和烦忧往往在这里得到洗礼和安放。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块心灵栖息地,在你累了困了的时候,有那么一块净地可以存放你的一切秘密,安抚你受伤的灵魂。目海尖,故乡的一座山,可以成为经历的岁月里的一个永恒的路标,昭示着心灵的皈依,演绎着生命的密码。
常常在秋风日暮中回首,再看下山的路已经路径难辨。我曾经找过少年时代同学说的那一池清水,把山顶搜了多遍,始终没有清水的踪影,我怀疑他是否真的登临了山顶。而在半山腰的杨老仙君庙岩下,倒有一泓清泉,泉水甘洌,是泡茶的好水。
近年,山脚下的盛产绿茶的洋里村,有了用这座山名注册的茶叶商标,据说还是省级驰名商标。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这里的庙宇,这些年突然香火旺盛起来,四里八乡的百姓逢年过节都会来这上香,县城里的人也会慕名而来。山里热闹起来了,这一带的农民就在山上开了一条车道,远远看去就像一道伤痕。也就在山边上,被发现有可开发的花岗岩资源,现在,一块块巨石从沉睡的地下被唤醒,日夜挖掘,机声隆隆。
山顶上风蚀的巉岩,有人在它上面刻写什么。但我估计这里强劲的山风很快就会将这些名人或者非名人的印记吹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