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 入 者
张 茜
要承认,我是被吓着了。
从平潭岛“石牌洋”景区回到酒店,我的心揪成一团,想哭。如果我是个孩子,立刻纵情大哭。孩子无所顾忌,孩子的心没有磨出茧子,孩子的瞳孔里长着童话。我分明感到,自己做了一回闯入者,闯入了大海的一个私密地——“石牌洋”。
“石牌洋”是人类的说法,大海称它什么,无从知晓。岛民与海形成默契,严禁登上这个有如一艘扬着双帆海船的小岛屿。在这艘“帆船”周围黝黯的海床上,沉睡着一些宋元明清商船,破损、完好、遭枪炮打击,身世迥异,数量多到礁石都有了标志性名字——米礁、白糖礁、银珠礁、碗礁……20世纪70年代末,媒体报道沉船阿波丸上,装载着40吨黄金、12吨白金、3000吨锡锭、3000吨橡胶、数千吨大米、40箱左右的珠宝和文物……还有2800具人的骸骨。我曾目睹“碗礁一号”沉船出水盘碗,盐液泥藻浸蚀百年的食器上泊满蛎房。海蛎出生就是奔着修建一座袖珍教堂,它将搜集到的养骨钙质毫无保留地奉献给神,自我终身囚禁在淡蓝色羊水里。花觚、将军罐、尊、香炉、满腹杯、粉盒、笔筒、小瓶、小盏……近百种瓷器,造型、釉色、纹饰、图案精美绝伦。这片浅海暗礁众多,洋流变化莫测,却是无法回避的繁荣了数百年的商船航道。大海是喘息着步行的巨兽,地壳深处一道指令,就足以令其犯魔似地掀翻背上一切,继而施以蹂躏和吞噬。冰冷绸缎般的深蓝水下,有神祇清寂的殿堂,宝物和人成为神秘的供奉品。我偏执地认定,海面下是无限的空腔,装得下世上所有爱恨情仇、贫富贵贱。
保尔·瓦莱里在《精神的危机》有过精辟分析,“我们听说过一些世界整个地消失,一些王国连同其人、其器械直沉海底;它们跌进深不可测的世纪之底,带着它们的神和法,它们的科学院和纯粹应用科学,它们的语法,它们的词典,它们的古典派、浪漫派和象征派,它们的批评和批评之批评。我们深知整个地表幅度由灰烬构成,而这灰烬是意味着某种东西的。我们透过历史的厚度瞥见一些幽灵般的古船,上面载满了财富和精神。”
隔着1公里多的海面遥望,仿佛有一艘双帆海轮犁海而行。其实那双帆是两尊高擎的长方形巨石,地质专家探明,远古那里是一座脱海而出的粗粒花岗岩山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海风联手海浪,合力攻击这个阻挡它高于它的物体,海侵蚀化1亿年,石山悲悯而生佛性,一味承受不还手,就剩下现今的两根核,而这核,终将也要失去。地火熬煮岩浆制成山体,时间又将其化为初始颗粒,演绎出万物宿命轮回。
与之相对的海岸边,耸起一座同质地的石山,千万年的自然雕琢,使它变作一条海鱼的形象。尤其头面部分,两只圆圆眼睛,一张O形嘴,这三个器官与真鱼相比,无论从相似度还是面部的分布比例,都叫人惊讶地脱口称它为鱼。面对这条巨型“鱼”,被保护在左右各12根肋骨里的心脏,怦怦直跳,你惶恐这是谁的意图,是要说明什么。难道在海边,就风化海蚀出一条鱼?这庞大之鱼有如出游搁浅岸上,再也无法返回,变化成石。鱼,是大海膜拜的图腾。
和鱼背靠背,是一尊天然半浮雕弥勒、一面刻满走线天书的黄土色细腻砂岩。仔细辨认天书:太阳、月亮、人、鱼、猪、斧、田、水波纹……这些嵌进石肉里的刻线,与树皮鹿皮上的玛雅象形文字,与古老的汉字字素有着千丝万缕的血缘。天宇和大海,青苍一色,我站在这用最简洁元素构成的世界里,如同置身一处旋转磁场中心,虔诚与敬畏使我禁语,蓦然想起童话里哑言的美人鱼。
海滩裸露出形色不一的海蚀磹,旗鼓剑戟、双龟亲吻、青蛙……这大海布置的石雕园景,传递着海洋深处食物链之间的战斗杀戮和传奇轶事。射水鱼口射箭羽准准击落树叶上的昆虫,乌贼喷出墨汁染浑海水隐身遁逃,螃蟹驾驶装甲车横冲直撞,硬骨鱼鳞盾护身体藏复仇利剑……
海滩上沙子细如面粉,风吹起一团团金色烟雾,一浪推一浪,就有了规则的鱼鳞图案。赤足踩去,脚丫深陷,脚印大得像外星人来过。浪头将各种贝壳、死去的小鱼小虾,推上沙滩,如同人类清理出弃物和垃圾,大海也谙熟清洁之道。贝壳卸去承载物,大海卸去贝壳。贝壳以其精湛的设计艺术绝地重生,螺旋的星云图纹路,光芒放射似的线棱,闪着五光十色的珠母内里,引发俯拾者将局限思维伸向星座涡旋、飓风漏斗、指纹、宫宇殿堂。
一些白色软体团,漾在薄水里,那是水母。这海的精灵活在海水里时,被称为伞状体,钟状型,蘑菇型,它行踪飘忽,面容模糊诡异,更像是白纸掏剪的招魂幡。
水母是大海的舞者。大大小小,各种颜色,有的还会发光,它们为舞而生,永不停歇地舞蹈。手持华伞,拖曳蕾丝,曼妙飘旋,有种魔幻或宗教之美,让人想起埃及旋转舞。黑暗里,水母提灯聚拢,让海洋有如一个充满萤火虫的童话之夜。
北戴河曾给过我体验,我游泳,水母白菊般浮游身边,却拖着一条条家禽肠子似的细长触手,有时轻轻触到我的脚腕或手指,令人讨嫌和胃里不舒服。倒是没有传说的蜇人,不过我还是快速甩掉它们草草上岸。现在,它们已经失去生命体征,是大海的抛弃物。硬挺挺摊在那里,圆盘样,通体不匀称、厚薄不一、晶莹剔透,触手几乎弃光,幸存一根还是拖得老长。作为刺细胞动物,水母出现时间比恐龙还早,可追溯至6.5亿年前,形象却混沌得让人错觉为外星生物。
水母何尝不是钓鱼人,一根根触手就是一条条带着倒勾的鱼线。如今死了,圆盘上还嵌着密密麻麻一片拇指大的小鱼,令人望而生畏,这是它们为自己准备的最后一顿食物,犹如临刑前的酒肉。我想了解它们此时的质地,用脚趾尖轻触,硬而有弹性,就像餐盘里的海蜇头。舌尖利齿上的海蜇,爽脆有嚼头,带着海洋鲜气。我被水母倔强气质折服,离海丧生,盐巴腌制,刀切,滚水焯,调料拌,被嚼碎进入人胃囊前还发出海的精气神。
终于弄到船只。行驶10分钟,支出浮梯,在船工粗粝厚实手掌牵引下,趔趄登上被大海严密保卫的“石牌洋”。
眺望的这艘远洋轮,眼前却是分成三截的大山遗骨——三座残山被海水隔离,一如出了事故的断船。不难想象这儿原是一座颇具规模的花岗石山体,大海指挥波浪以坚韧毅力摧毁了它。我暂时栖身船头部分。身旁两方巨石也就是远望的“双帆”冲天而立,相比之下我俨然是个寸长小矮人。如此零距离接触一处圣地,灵与肉似乎在渐渐分离。
巨石2米高处敞着一道现代锯伤,两竖钢锯齿痕狰狞排列。据说贼人砌石建桥,企图窃去一块“神石”谋求吉利,却未得手。建桥人为何那般愚昧心虚,心狠手辣?那伤口如敞开的上衣拉链,只是再也无法弥合。
远处唯美景观,引发无限想象与美好,近处丝丝毫毫、斑驳显露,残酷而骨感。“石帆”保持着远祖山母的经线与纬线,以坚实强硬抗衡自然消磨,可风化海蚀二神分明在它身躯上,划线打格做出长远的粉碎设计。风咸湿,打着旋儿袭来,满头长发直立竖起,嘴唇咸腥苦涩,耳旁隐隐响起刻刀抠石、砂纸打磨、口吹石粉的声音。石帆基部远不是呈现给眺望人的那块平坦巨石,而是山崩石裂的微缩显现。我在粗粝尖锐的石块上蹦跶、弹跳,在遮了阴凉的高石间攀爬、转悠,有如一只松鼠落在石滩上。
那些大海的触手——浪头,一波推拥着一波扑打上来。有的撞碎在礁石上,炸起一片白中泛蓝的礼花;有的冲过锋利石刃,变身一条条蛇信子,或食蚁兽细长舌,舔舐石缝,吸去极有限的碎石渣,抠剥石帆底部掏出一颗颗沙子,进而挖掘出盘错复杂的洞穴——洞连洞,洞套洞,曲曲折折,弯弯绕绕。一只小鼠,两寸长,悄然出现,点着尖尖小脑袋,旁若无人又蔑视般地钻进洞穴。这头进那头出,横穿石帆。石帆静默屹立,浑然不知这已潜进要害部位的危险。这是一只普通老鼠,跟随渔船来到我绕一周仅需几分钟的孤岛,食物匮乏使其浓缩成微型版。老鼠视力微弱,借助触须导盲棒和弯曲到特殊程度的爪子,攀爬垂直物体如履平地。游泳后脚划水,前脚操控方向,尾巴掌舵,耐力惊人,潜入水下可闭气3分钟。这个最原始的哺乳啮齿类动物,紧随人类生活环境,智力可与我们匹敌,聪明、神秘、狡黠,如同巫师。
海鸟从石帆顶端盘旋而出,环绕石帆一圈圈飞翔,警示它的地域也不可侵犯。我倾仰脖颈视线才能抵达的高端,据说长着青草,蓄着淡水,鸟儿疾鸣做出印证,那里是它们的家园,有它们蹒跚学步的孩子。由恐龙进化而来的鸟类,将庞大笨拙化作了轻盈敏捷,一双翅膀能带它们到任意想去的地方,它们在这令人晕眩的险境上交欢产子。
一条细小翠青蛇,从大石裂开的缝隙里冒出头来,兀自游走而去,我尖叫着后跳几步,东倒西歪地抓住一块石头的棱角,在这里,只有石头能给人安全与庇护。蛇这个曾经的天使,被逐出伊甸园后,变成重残——眼盲、耳聋、哑言、舌尖豁缺、没有手脚,上帝还在它脸上留下一刀深深切口,杀一儆百地威慑挑衅者。蛇以冰冷的血、沉寂的心,僧侣般地生活着。一条独居的蛇,终身也不会因为情欲而失态,身体瑜伽般盘卷,犹如一座微型藏经塔。这条和青草绿叶同色的蛇,与老鼠、海鸟弃仇结盟,组成石牌洋的主人,它们所要谋划的是怎样对付狂风和巨浪。
半片明月斜悬上空,轻盈如纸,虚幻、缥缈,处在太阳光里,表情模糊而忧郁。孤楚仙女,隐身清凉温柔里,手握魔法,能搅动遥远之外的海洋暴力。海水色变,油亮、黑蓝,波浪翻滚着缓梯形突起,汹涌而至我立足的小小残岛。
我和小岛被大海重重包围。
眼前的大海,就像蓝皮肤的兽王,抖动全身肌肉,发出无法预测的能量。它低声怒吼,指挥浪涛,前赴后继地冲来,大有吞没石帆,席卷我们而去的架势。海面出现猛虎条纹,又如摔跤手般左摇右晃。晕眩阵阵袭来,努力筑起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惊恐,理亏,我明白侵犯了大海领地,做了一回闯入者。
慌忙逃离,惊吓是对我的鞭打。
(本文原载于《走进“八闽旅游景区”·平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