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溪边千尺雪

孟丰毅

因为喜爱荷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去荷苑。确切地说，是周宁县浦源村鲤鱼溪旁的荷花苑。福建地处东南，有山有水，适宜种植荷花。我曾到过闽江之源的建宁，欣赏过近百亩荷花绽放的盛景；也到过武夷五夫镇，在朱熹雕塑旁的荷花塘边漫步。周宁的鲤鱼溪名声在外，而溪旁的荷花苑，虽偶有听说，却还是第一次走近。“我们的荷苑有一种别样的风景呢！”陪同我们的乡镇宣传委员骄傲地向我们介绍。

一层一层的雪从梦里跌落，如凤如凰，半空而舞，似龙若狮，咆哮而奔。百凤？千龙？万狮？水流如凤翔，音若雄狮吼，渐近底部，龙喷沫似花，一瓣瓣绵绵若糖，化入小潭而不见。我靠近站着，两颊皆湿，伸手稍一擦拭，额，这雪一般的水，由白水洋流至鸳鸯溪，不知如何惊怒了雷公，在此夜以继日鞭之，鞭出一幅150多米长卷的龙、凤、狮首飞舞的画面。它深夜变幻游龙回天，有神童踩火轮驭之，使其不得出屏南县界，白天一解索，便呼啦啦倾泻如银河下九天。美其名曰“百丈漈”。

噫，那是它的呵斥声么？怒众生不知其壮志，不为其开山辟路，引向东海；呜呜窸窸，这又是哀泣声么？悲其不过沧海一粟，志以东海又惘然，终究安于一条山间瀑布也自得其乐。今日看来，这“山中千岁”禀性难移，依旧时而咆哮时而泣诉。我绕着它左看右看，终于在半崖边的水濂洞里看穿了它的心思，原来它凡心未了。这水濂洞像一张婚床，滴滴答答的水珠帘幕如梦似幻，仿佛缀满明珠的纱帐。置身其中仰望百丈漈，犹如娇娘坐在床头起相思意。这百丈漈雄赳赳气昂昂地立于一旁，煞是威严，像个大丈夫。这大丈夫在山中就是王。有王便有妃，妃又在何处？

穿过千枝万叶，隔着重重森碧，与百丈漈遥遥相对的便是，美其名曰仙女漈。华茂春翠间，她隐约显露娇丽模样——柳腰芳姿，背靠峭壁而坐，仰头而望，是看星空，还是期盼谁来？宛若杨家有女初长成，丰满婀娜，水花如玉掌，攀岩撷花，玲珑百态，双腿悬空，踢踏玩景。流翠泄玉的仙女漈，又如洛神，柔情绰态，左倚幽兰，右挽朝霞，流光溢彩，忽翔忽立，不知远近，以为在天际，只可远观吧？

若要靠近，也无办法，它位于屏南与周宁、政和三县的交界处。这四山环拱处，高不见顶，到处是崩坑坠谷与密林。这是一座几亿年前火山爆发后流下的岩浆形成的山体，是中国东南沿海中生代火山喷发带和浙闽粤沿海富碱晶洞花岗岩带的一部分。因此，这里集晶洞花岗岩地貌、火山岩地貌、河床侵蚀地貌、海岸地貌和水体景观于一体，堪称东南沿海地质地貌的大观园。

在这火山遗迹大观园里，瀑布有了不一般的形象。我感觉每靠近仙女漈一步，便増了几分敬畏之情，想象她娟然秀美，四周轻烟岚气蒸蒸。然而，终于用力推开山峦叠嶂的画屏，我看到这条瀑布是从周宁背面的峡谷中流下，线条分明，折为人体的三个部分，分别是头、身体和腿部。它把自己塞进了山谷的凹陷处，形似一个因长期修行而瘦骨嶙峋的男性修行者。我遥望着它，惊叹这大自然造化之神奇。不知什么谜一样的问题促使他藏身于崖壁间禅定？我以为只有生死的迷惑，甚至只有死的终极意义才是修行者、哲人、思想家最感兴趣的。因为生的花朵皆昙花一现。如何体面尊严、美丽的凋零却各有秘诀、神通！

你看，仙女漈的周遭绿意盎然充满了勃勃生机，漂浮着一股禅意仙气，难怪美誉为“仙女漈”。所以，凡夫俗子来看它，如同朝圣。他见也不见，我都来过。他应也不应，我都问了。或许这样遥望的距离和思考，让我对仙女漈产生了更多的兴趣。当然，这只是我的联想，毕竟一条瀑布也有千万个形象。观者所见之不同形象，代表了你当时的心境及映射出的一种渴望，渴望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我渴望成为修行者，当我选择写瀑布主题时，便想投入到自然的怀抱中，感应自然的召唤，尤其山川总会给予我特殊的磁场感应。我沉浸在与山川的心灵对话中，听见了它们诉说的亿万年人间阅历，听见了自然这位心灵导师的微言大义。

鸳鸯溪，的确是一片富含生命力的土地，从未畏惧死亡。火山爆发后，表面看它安静了，其实内心活动频繁，所以山谷间百花盛开、树木常青。这里的岩石到处都流淌着甘甜的生命乳汁，就是这千姿百态的瀑布。它们分布在山谷的各处，如果你没有仔细寻找，便不知它的天地如此之大之奇妙，比如小壶口瀑布、千叠漈、珍珠瀑、鹊桥瀑、鼎潭仙宴谷。但我也很好奇，瀑布是否沿着火山的太阳穴流下的清澈汗水？否则一场灭顶之灾的火山爆发，为何会聚集起白水洋到鸳鸯溪的近百平方公里的水域？人类景仰和歌颂火山的汗水，以宗教的伟大宽恕精神来忘记伤痛，继续在伤口上重建美好的家园，展望未来。我敬畏它的巨大生命力时，也不由得担心人类的贪婪会导致它的枯竭。

这瀑布瞬息间千变万化的形态宛若七十二变的孙猴子。我很想再看看景区里的其它瀑布，尤其是那小壶口瀑布，可导游说那需要花费一天时间。毕竟这里是峡谷。观景的路线有两种，一是走凌云栈道，可惜现在栈道被封闭；二是从山顶往谷底走，那必须穿过一条林间的土路。由于这条路要经过多个瀑布区域，路面湿滑，只有早上来慢慢步行，才能走到谷底看到其它的瀑布。

与我同来参观瀑布的有三位作家，其中一位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不便远行。我们下午到这里参观，时间有限，便只能从鸳鸯溪景区门口往山下走一段路，经过秀丽的喇叭瀑布，一行人拍照留念后，就坐电梯到百丈漈瀑布观景台，再前行一段路去遥望一下仙女瀑布，此行也就结束了。

回去后遇到一些朋友问起，我便感到十分遗憾，没有看到所有的瀑布风景。但人生便是如此，不可能尽善尽美，略尝一点甜头更勾人兴致。假如还有机会再去，我渴望一探鸳鸯溪大峡谷那惊险悠长的河道，感受李白的“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意境。因为鸳鸯溪景区里有不少野生猴子。我亲眼看见它们在树丫间活泼乱蹦攀越如履平地。它们甚至为了吸引我们的注意力，做出许多调皮可爱的动作来，惹得我们都舍不得离去，直到它们的族长靠近我们时，我们才嘻嘻哈哈笑着一哄而散。它们的存在的确给鸳鸯溪带来了活力。至于其它瀑布，如果我有时间，一定会再来看看。可我又想了想，再来这里看瀑布的动力是什么？

我曾分别在美国和加拿大两个不同环境、角度观赏过两国之间的尼亚加拉大瀑布，还有四川九寨沟的树正瀑布，远观都恍惚以为雪崩。千尺雪从眼前跌落，令人心惊胆跳。而我渺如一只蜘蛛，结着网爬在观景台旁小心翼翼地看，生怕一不小心就失手跌入汪洋中。那壮观美丽而可怖的场景令我终生难忘。因此，我以为观赏瀑布的角度是非常重要的，而且看瀑布也特别在意它周围的风景是否搭配精妙，好比一盘菜，菜肴再美味，摆盘也很重要，否则便少了艺术之美。而且仅就水流而言，不过是此消彼长的一个变化过程，看久了也乏味得很，所以看水与景有关。景需要点和引呢。那样就高明和艺术化了，尤其中国的景观与水的关系特别讲究。山峰上需要一个亭子，引人来看风月；水边需要一处水濂洞，引人来看绝色。鸳鸯溪便是如此“奴役风月，左右游人”。这游客量也大得惊人呢！

我离开鸳鸯溪后，回想那山间水流如明月，声色皆美而取之无用。人生无用之物恰是赏悦怡情。那么，若得瀑流一清风，便需一座亭；若有一座亭，更需一首诗；若得一首诗，又还要一壶酒，一二知己对饮对弈，在此山间或山顶，或清晨或黄昏，才晓得世外瀑布的用处——幽僻隐逸之乐。来鸳鸯溪看瀑布，林壑烟树共含情。

（本文原载于《走进“八闽旅游景区”·屏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