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伴月爱荆庄

孟丰敏

雪衣雪发，青玉枝，惊鸿飞远，女儿楼前，阶下一树梨花，花出半楼高，岁满百余朵，树根翠草疏疏。梨树西侧依岩架屋，五重悬山屋顶，由北向南依次跌落。月上青瓦，光泻如瀑，洒落梨树一身，花开莹莹，花飞如雪，清景尤绝。

纯妹笑曰：“《西厢》之名闻之熟矣，不知如何？梨花开时月色佳，若能于此读诗，倒也相得益彰。”余戏之曰：“妹妹《十三经》学得好，古今贤淑，多晓诗书。他日嫁于张生，二人梨花伴月，鸳鸯蝴蝶，岂非美哉！”纯妹羞得面若桃花，急避去媳妇斋。余倚美人靠，小坐片刻，耳边传来村落小歌，思及吾家父母，如东坡云：“事如春梦了无痕。”

余娘家家徒壁立，贫而鬻女。邻家鲍美祚公娶一聪慧能干之女为妻。村人皆称其妻曰“美祚嫲”。美祚嫲长于衣冠之家，娴女红，刺绣之暇从师识字，渐通吟咏，豆蔻年华出阁，嫁为美祚妇。自入鲍家，美祚嫲通体素淡，勤俭温婉，事上以敬，处下以和，持家有度，井然未曾稍失。美祚嫲怜余娘家贫苦，酬以重金，精心抚养余及女弃婴纯妹，教授礼仪妇德。余念美祚嫲抚养之恩，殷勤伺候。美祚嫲喜余之绣制精巧，婚配其三公子为妻。

时当五月，余因病罢绣，伴君研墨课书，临轩见月色颇佳，楼前梨树两株，茉莉几丛，花瓣满阶。夫妇同观，评花论古同此一月，自觉天上人间。夫君言梨花虽为君子，却非佛教六花，茉莉形色如珠，香雪玲珑可爱，当属花中仙子。余则独爱“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夫君道：“昨夜梦到一园，梨花树下，立着个美人，不长不短，如送如迎。”余莞尔一笑，彼此会心。

仲夏夜，余病初愈，烹茶间，银蟾跃林梢，风生花间，病虑愁怀顿释，承恩于堂上悉心调养，不曾半点呵斥。庄内事事亦赖堂上辛苦操劳。余心有愧。

夫君曰：“余为卿亦造一爱荆庄，恐卿鬓斑矣。”

余喜曰：“今生不能，期以来世？”

真有来世么？读罢永泰县同安镇爱荆庄一小媳妇的新婚日记小札，爱不释手。爱荆庄建于清道光十二年（1832年），为土石木混合方形寨堡式建筑，占地面积5200多平方米，共有361间房屋，乃典型的闽中土寨堡建筑，获“2018年度亚太地区文化遗产保护优秀奖”。

爱荆庄扬名乃因“爱荆”即爱妻。这又是一段如何惊艳了时光和历史，又令人艳羡垂涎的爱妻传奇呢？传说爱荆庄的第一女主角“美祚嫲”自幼家教良好、知书达理。清朝永泰县流行溺女婴陋习时，美祚嫲不仅抱养这些可怜的女婴，还让她们与男子一样接受文化教育。这些抱养来的女婴经过培养如适合爱荆庄内的生活，并有合适的婚配对象，就留下，否则也会把她视为自家女儿外嫁一个好人家并有丰厚陪嫁品。因此她培养的女儿、童养媳不仅贤惠，也如她一般有才能。当年，位于海拔700多米高处的偏远乡村出现这样的女绅文化，不仅在中国属于稀有现象，还能反映出永泰的人文特点即不仅进士多成为文儒之乡，更造就了一个良好的书香环境，让女性们也身心受益匪浅，为永泰传承了良好的基因，诞生培养更多的人才。因此，新中国成立后，永泰县也培养了大批优秀人才。这里至今人才济济也就不足为奇。“爱荆庄”美名远播，“美祚嫲”其人其事广为传颂。

2019年夏日雨后来爱荆庄参观，我抬脚迈入大门的那一刻，看到这座依旧保留烟火气息的大户人家，心生几分艳羡和敬意。屋檐下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似乎每一只都代表了一个媳妇，每个都有自己与众不同的人生故事。她们隔着光阴穿梭于我的周围，端茶倒水、洗衣喂畜、忙忙碌碌，好一个热闹幸福的生活场景。美祚嫲则从容淡定地坐镇中堂，有条不紊地协调着家族里的一切事务。未成年的男子则在蒙学堂里跟着私塾老师摇头晃脑、有模有样地吟咏诗经。我踏进私塾老师的休息间，这面积不足10平方米的小间却有大书柜、书桌、椅子，足够老师课后休息。甫一转身，夜近灯亮，媳妇们换下白天干活的衣裳，梳洗打扮后，清清爽爽地走进学堂（媳妇斋），打开《十三经》，一股书香扑鼻而来。她们沉醉于小姐式的书斋生活里，感谢美祚嫲的栽培。美祚嫲为人处事通情达理、公平公正，深得丈夫鲍美祚理解支持。他们的儿子自然也依葫芦画样，对老婆只会更多体贴。自幼在此长大的童养媳，与庄里的青年男子青梅竹马，哪有离开的二心呢？爱荆庄里爱情故事多，美祚公与美祚嫲便是爱的经典范本。

爱荆庄（赖泽樟  摄）

跨过一道又一道的门槛，穿过长长的曲折走廊（跑马道），想象一个世纪前，那些随身携带兵器的家丁在跑马道上巡逻，时不时朝着三角形的枪炮口俯瞰外面的世界。在他们看来，外面的世界再精彩，也不如庄寨里安全幸福。那么，这个面积5200多平方米的庄寨究竟需要多少钱、多长时间才能建造完成呢？我转来转去，在这里的粮仓后听说了鲍家三桶金的故事。第一桶金来得比较传奇，因美祚嫲善待家里的母猪，母猪生的猪仔跑到墓穴拱出一瓮黄金；第二桶金是美祚公担任粮仓管理员时诚实可信的人品得知县大人嘉赏而来；第三桶金是知县离任时，将一笔财宝留给心腹美祚公。美祚嫲勤俭持家，积少成多，攒下一笔庄寨建设基金。美祚公感念爱妻贤能，为庄寨取名“爱荆庄”即爱妻庄园。

爱荆庄选址非常讲究，庄寨近前左岭似龟，右山蛇形，称作“龟蛇相会”。后楼远处左为旗山，右侧峰形如鼓，人称“旗鼓相当”。庄寨背靠狮子山，来龙甚远，蜿蜒直至高盖山、莲花峰，案山层迭，望之不尽，风水极佳。爱荆庄不仅宜居，还具备了防御功能，所以有角楼、跑马道可防盗防匪，这也是它命名为“寨”之缘故，否则仅具备生活功能的大厝只能称之为“庄”。当然，本地人更习惯称之为“美祚寨”、“米石寨”。“米石寨”因永泰方言读“美祚”二字，音似“米石”，且远望爱荆庄的石头墙，那一颗颗石头如米粒大小，寓意爱荆庄“五谷丰登、丰衣足食”。

集两代人之功、半个世纪的财力、20年的时间建成这座乡村大庄园，美祚公和美祚嫲一定是深思熟虑，细致周全地考虑好了生活、劳动、防御、家风家教、人丁繁衍等各个方面的细节，所以庄寨内各项功能之完备令人叹为观止，比如雨污分流不仅防洪防旱，还能形成庄内园林景观，更有地窖、石磨、井窟一应俱全。遭遇战争，关起大门若干年，庄内如同世外桃源，依旧自给自足，生活正常有序。

站在女儿楼前，几百间的空房变幻成光影不断折叠、复合、伸展，历史中的人物一个个走动起来。热闹的节日里，美祚嫲把每个房间都塞满了美好的祝福，那日子红红火火，仿佛点着了天空。如今，我采撷一点儿已然过去的历史火光，照亮那一片空地，看见雨滴晶莹地跳跃在绿草尖上舞蹈，或许那是某个女儿或媳妇的绣花鞋。百年的唏嘘之声，自女儿楼的屋檐滴落下一帘水晶，每一颗晶珠似乎都刻着福字，细雨起微烟，又纷纷如情丝般飘散无踪。

我听得老厝瑟瑟的历史声响，雨不知何时断了线，天空裂开一道缝隙，强光透射而下，云朵渐渐让路，绽放出清澈的艳蓝。艳蓝勾住了屋顶，屋顶一角弯钩似的飞脊像翅，更像月亮的银钩，把爱荆庄提溜起来，安置在了古代的诗篇画幅里，遇见过它的人都新奇而艳羡着这位被爱情时光精雕细刻的女庄园主——美祚嫲。

月亮游来了，在山的那边，仰望爱荆庄，清风起，我忆起那篇未读完的爱荆庄小文——秋虫鸣，余与夫君步月归卧。

爱荆庄，一扇门扉、五重屋顶、十亩青瓦、百年传奇，皆有诗意。尤其梨花伴月时，阶上小坐，落花满身衣。

（本文原载于《走进“八闽旅游景区”·永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