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6-10 11:06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张 茜



你从远古来

 

   

 

 

水松,你从远古来,那时你和恐龙为伴,恐龙没了,你还在。

恐龙成了我手中的文字,成了地球史上的故事,成了小朋友喜爱的玩具模型,成了动物园里的雕像,可你还在。玉树临风、风度翩翩地挺立在云端,挺立在我身旁。树基浑圆齐整,树根淹没于湿软的轻沼泽;树干光洁饱满,通直向上,擎举着一层层云片般的青枝翠叶,小小鳞形叶片螺旋嫩枝,绕成一条条细细发辫,在空中,在蓝天白云、在红彤彤的太阳下轻歌曼舞。舞着亿万年前那个星球的风姿,吟唱着那时的山川河流、花香鸟语和空气的芳香。我仰望着,聆听着,眼泪如小河流水,只是好苦涩。你来了,走了那么久,越过了冰川,越过了火山,越过了一季又一季,躯体俊廷,冠幅妩媚,刚柔相济,雌雄共体,阴阳和合。你是天地的化身,还是大自然派出的使者?

炎热仲夏里,我们相逢了。相逢在猝不及防间,相逢在闽东千万座山峰的一个垭口上。你守在海拔一千多米垭口的风浪尖头,垭口下是大山让出的弯弯曲曲的峡谷,谷壁上帖挂着一片小村庄,名字叫上楼。

在这样的地方,人类显得极其的微不足道。戾风飙过海洋,扫下垭口,人如蜉蚁,仓惶翻飞。水松群充当卫士,72棵排成一行,根在水沼里相握,枝在疾风中拧成一条条绳索,交织成网。春天绽放一道嫩黄,夏天翠绿如云,秋天凝练出一片墨绿,冬天啊,摇落一地碎金,枝枝丫丫披满雾凇,雪白雪白,冰清玉洁,神圣的如同云朵里的布达拉宫。山民们喊她风水树,坚信这是神赐予的盾牌。不知从何时开始,就有了这样的乡规民约:损坏水松,罚杀猪一头。红军分队曾经栖息于此,砍了枯枝烧火做饭,知晓后留下仅有的两块银元,迅速撤离。他们遭遇国民党残匪数百人围剿,壮烈牺牲9名战士。村口的那块上楼战斗纪念碑,和水松一样屹立着。

先烈的鲜血染红了一地松叶,染红了满山杜鹃,龙源村头那棵400多年的杜鹃啊!春夏秋冬四季不歇地怒放着,血色花朵如同一盏盏火炬,照亮世人前行的道路,呼应着垭口上的那群水松。那不只是屏南的水松、中国的水松,还是世界的水松。

历尽地球一次次灭绝性灾难之后,世上的水松只剩下上楼这片群落最大,拢共72棵。村人知道她们属于世界,各种皮肤的外国人,只要研究水松,都要来上楼。有人说这片水松很神奇,死死生生演绎着,永远不变的72棵,烈日下我焦渴地数过,确凿无疑。枯死的几棵,依然顶天立地,地面上水草丰美,金针花盛开,不见残体朽木,不知道她们要坚挺多少年,难道就这样站着消亡?新生的几棵,大小不一,精神抖擞地追赶着先辈。树下清寂无声,蜿蜒小路哈达般圈绕林子,一口流泉宛如玉坠系在带上。品一口冰凉泉水,拨开齐腰嫩草,我试图接近水松,一脚下去,半鞋没水,细瞅草下是一窝一窝的亮水,根本无法靠近。拔脚踩上弓出湿地的膝状呼吸跟,才发现一尊尊呼吸根结,犹如一团团管子盘绕的氧气筒,盘根错节,布满树下,惊诧得人目瞪口呆。

其实并不甘心,缓过气后,拾步小路,再一次寻找进入口。崖畔上杨梅红得满树灿烂,道旁古老孤石默默无言,行至百米,一道细水散分挡道,跳将而过,但是小路也散了,卵石零落,只能驻足止步。打量数米之遥的水松,斜阳光芒从树梢一抹打过,树冠愈发靓丽。梢头的山知了,发出一阵阵警报似的凶悍声音,响彻山谷,仿佛警告我:此地严禁进入!几只山雀子从枝丛飞窜而去,山野更加寂静,我终于胆怯,放弃了与水松亲近的念头。也许原本就该远远地望着,欣慰、遗憾交集于心。

手捧鲜红山杨梅,吃着走着,味道酸甜纯正,田埂小道弯弯曲曲,泠泠水声犹如佩环作响。夏稻正在抽穗,菜田阡陌相连,高山无公害蔬菜是此地的经济支柱。巴掌大的黑体绿翅蝴蝶萦绕头上,潺潺清流与田埂结伴而行,埂畔流水旁,一尊巨大水松根系,如泣如诉,白骨般裸露着。我似乎看见她白发散乱,干嚎失声,双眼绝望空洞,这是人类哪个时代开山造田所为?这棵水松躲过了一次次的灭顶之灾,却未能幸免于人类的利斧。眺望山湾碧波般的田野,回想远古这里该是水松领地,人砍水松,水松却不管剩下多少都坚定而忠诚地守护着人。

那棵400多年的四季杜鹃,宛若水松知音,站立在相隔数十华里的龙源村头,四季头戴花朵,只怕远处的爱人看不见自己。龙源阳坡上有着成片成片的杜鹃花,只是四五月里花开花谢,唯独村口这丛春夏秋冬周而复始地开着,村人做梦说这树上住着神,由是,筑坛置炉,焚香祭奠。其实不经意的人,进村出村,一晃而过,终是看不见的。一头十多棵的灌丛,连着近旁一个偌大的老根头,显然是后来蘖生而出。专家考证树龄430年,倘若加上先前的根头,该有多少年?无人得知。站在树前,太阳流火般倾泻下来,地面似乎冒起团团烟雾。我手持遮阳伞,凝视着树,树也凝视着我。叶片瘦小,枝干硬朗,满树只著着两朵完整的花,虽小却精神十足。村书记得知我们要来,大清早赶去树前,看见有两朵花缀在枝头,便也放下心来,只是往年开得更多,兴许是小年的缘故。两朵酷暑里的杜鹃,对于我已足够。我分明感应到,花的盛开是为了我们的到来。

龙源村依附在谷底河畔,河水澹澹,流向白水洋。村头除了那丛古老的四季杜鹃,还有着一排横植百米的墓头树,顾名思义,墓头树便是坟墓上的树。坟上纪念先人的树木,种在村口,起着风水的作用。实质上是此树枝条飘逸柔韧,叶片稠密,四季常青。这样的一排树木,加上为首的那棵数人合抱、参天而上的柳杉,令穿谷山风失去威力。村子与小学校分别于河两岸,上学需要绕道过桥,男孩们偷懒淘气,爬上墓头树,一棵接着一棵,横穿树枝叶片,落地便到对岸学校。放学不急下树,树上寄生一种植物,会结米粒大浆果,酸酸甜甜,虫子喜食,啮开一个小口,孩子们便抢来当哨子呜呜响吹。哨音高低强弱,飘荡在幽长的峡谷里,飘荡在村子的上空。吹够了,吃饱了浆果,下树回家。这样的少年生活,如同鸟雀一样充满着探险和乐趣,如同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里的男爵一样,在树上行走、俯瞰大地和众生,我想像不出那是怎样的情景和感受。

龙源村有个现象,基本不生女孩,但凡见着女孩,谁都脱口而问:这是谁家生了一个女孩?据说有城里人想要男孩,便来龙源居住,一年半载后,怀孕生下的定是男孩。村人说四季杜鹃花像一团火,像许许多多个好看的小女孩,也像遥望着上楼垭口水松的妻。

水松与四季杜鹃,水火既济,上下相通,滋生万物。

(本文选自《走进“八闽旅游景区”·屏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