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17 22:00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哈 雷



寻访翠郊古厝

 

   

 

 

又一个热夏过去了,这是一个海浪和果实同样完美的季节,我来到了太姥山。

多年了,我一直将闽东视为自己的摇篮——山的襁褓和海的摇床,让我从蹒跚中逐渐长大,也感受到了成长的重量。孩子往往是这样的,当你需要报效母亲的时候,你却离她远去了,也许你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梦魂牵萦着她,偶尔也会眷恋着,常常会谈起童年山谷里那些酸涩的秋果,那老农的烟斗里飘出的故事,那山畈上长久回荡着的畲族的山歌……但尽管频频回首,却从来没有阻止游子向前的脚步。

奇怪的是,每次回到了闽东故土,我觉得恍惚如昨,母亲的面前,我会变得真实和年轻,让我的心温柔,而且每次来都会有许多惊奇的发现——我对这块故土的理解原来是这么单薄、浮浅,这里蕴含和埋藏着深厚的自然人文的景观每每让我叹为观止!

是不是只有拉开距离的审美才能抵达事物的高度?

这回来是为了太姥仙都和白茶,到福鼎看茶白琳是必去的地方。

如果提及白琳毛尖茶,则不论在南方还是在北方,好茶之人一般都会知道的。白琳毛尖茶选用当地种植的茶树品种,在每年的清明前开始采摘刚刚长出来的芽叶,然后进行加工。经过精心加工的毛尖茶,每片的茶叶像一根缝衣针,紧紧地裹在一起,顶端的茶尖依然保存这嫩芽特有的白色绒毛,故称为白毫银针。这种茶经久耐泡,香味独特,又可降火清热,可谓绿茶中的上品。

白琳是产白茶的重镇,白琳不仅仅有白茶,“红”于“白”同样著名,“白琳功夫”红茶口味绝佳,跻身福建三大工夫茶行列。

但这回让我惊奇的并不是仙都的奇景和白茶的香醇,而是去看一座与白琳毛尖茶有关的古民居——翠郊古厝。

我的车子行驶过白琳镇后,沿着九鲤溪边上的盘山公路盘旋,眼前山景越加淳朴自然。竹林茅舍,小桥流水,豆棚瓜架,茶园滴翠,油桐挂籽,秋风送爽,耳边回响着当地的一句民谣——“家有茶和桐,日子蛮好康”,一幅农耕时代的和谐图景。久居城里,我早已习惯了在车流和钢筋混凝土中穿梭趱行,到了这里,身心都有种放飞舒展的惬意,尤其是闻着山间带着水草气息的清新空气,不由自主地让我感到兴奋。我感到了童年醉人的芬芳!

正陶醉间,车子停了下来,翠郊古民居到了。

我并没有对古民居的访问抱太大的期望,就是我去过的一些所谓古镇,也都是从少余残亘颓墙上进行修补,不伦不类、不古不今的,看了更让人气馁。所以,我是只当是一回乡村游、农家乐而已。

但这回真的不同,我被这座民宅的宏伟气势震撼住了。穷乡僻壤间却有一座如此飞扬跋扈的建筑,这让我对这块土地的历史人文刮目相看。

这座民宅,大门按照官府大门设计,院落的设计更离谱,竟然按照当时的皇家院落来布局的,在等级森严的封建时期,不能不说有犯上之嫌!也许是地处僻壤,也许就是圣意所允吧。那么它的主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他并没有什么特别,或者说当时建造这座古宅的主人就是一个茶人。只是有了点钱,用钱捐了个七品官而已。

宅子的主人姓吴,传说是吴王夫差的第104代孙。在清朝乾隆年间,因为当时通往宁波的古驿道经过这个村庄,属于闽出省三条古交通要道之一。许多外省的商人通过这条驿道来福建贩茶而发财。当地这个吴姓的主人,因善于持家,精于制作好茶,他制作的白毫银针茶通过这条驿道销到全国各地,很快就富甲一方。发家后的主人,便在村庄附近选择一块土地,开始建造豪宅。这样历经13年建造,耗资达2万两(有说64万两)白银,一座占地20亩的宏伟的建筑落成在荒山野岭之中。

我步入前门,经过一方池塘,在杂草野花、竹木摇曳的环抱中更显清幽。进入正大门,就看到过道的两边建有两个非常讲究的回水池。整座房子的下水道,通过地下的沟渠汇集到这两个回水池,然后又通过回水池分流到自家的花园中。这样的设计理念简单纯朴, 或许只是希望“肥水不流外人田”吧?!

进到第一进房子的第一个大堂,不论是建筑的采光、通风、景观都仿照苏州园林借景的美学效果,布局精巧。与左右两排的三进房子相连的是透窗的围墙。通过围墙的窗口,既可以看到隔壁花园的花草树木,还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建筑影子及院中主人活动的身影。大堂前面的天井,既是采光通风的地方,也是种花养草之地。那水池,那花台,都是极为讲究,极为精细,彰显的却是一派江南气息,水灵、从容、淡雅,不透一丝凌人霸气;木屋整体构造格局巧妙,脉络分明,纵横交错又横纵相连,有如一个古老的围棋大棋盘,摆设于幽谷之中,随时恭迎仙人神游于此时席地对弈。

接待我的古厝管理员邱小清担心我舟车劳顿,就招呼我在左厢房的茶室里稍事入座休息,开始泡起了上好的白毫银针茶。一向好茶的我完全被古宅吸引,顾不上喝茶,就没入古宅深处。在进入第三进大堂,门槛的前后地面三合土上居然有个隐约呈现的潮湿的阴影。其形状酷似一个身着满族盛装的贵妇形状。但是,贵妇的脖子处却正好被门槛锁住。为何出现这种奇特的图形?邱小清介绍说,在建造房子的时候,泥匠与木匠之间发生了一些矛盾。泥匠在铺设三合土的时候,出了一个损招。在两进房子之间的地面上,用盐参入三合土,然后设计成一个满族贵妇的形状。盐渗透到三合土后,遇到地面回潮,就会出现人形的阴影。而木匠也不是吃素的。接手木工活的时候,很快就识破了泥水匠的鬼花招。因此,就将门槛设计在这个贵夫人的脖子处,以防止阴鬼伤人。小清还含蓄地说, 那应该是民间的传闻,但也是个有趣的传闻。

进入二层楼,却又是另外一种天地。这三座三进的房子,到了楼上,居然全部是相通的。打开每一进每一溜的通道门,就是一个四通八达的过道;关闭每一溜的门,则成为一个独立的套房。一圈走下来,也要耗费不少的时间。

翠郊古民居,放眼细处,那代表江南建筑风格的木雕饰品,真是精美绝伦!所有的梁、所有的柱、所有的窗、所有的门皆有精美木雕图案。这些图案,或以人物,或以祥禽,或以瑞兽,或以鱼宏,或以花卉造型,无不栩栩如生。简直就是一个品种齐全的木雕博物馆。

建造这座如此规模单体豪宅可不容易。按照主人的规划,这座房子需要立柱360根。这360根木柱要在选定的良辰吉日这一天的同一时辰内同时竖立起来,至少需要帮工1000人以上。但是,那时候的翠郊人口稀少,会聚1000个工人谈何容易。如何将这360根木头柱子竖立起来呢?吴家可谓花了一番心血。在良辰吉日到来之前,他们先是从相邻的温州请来很有名气的戏班子,在村里搭台唱戏。然后放出风声,凡是在房子落成之前前来看戏的人,主人均免费提供食宿。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附近村庄的人聚集到翠郊这个地方来看戏。而主人信守承诺,每天免费提供食宿。在良辰吉日的前一天演出开始之前,主人终于在舞台上亮相。说有一件事情难于启齿,想请乡亲帮忙。乡亲们因为在这里免费看了几场戏,免费吃了几天饭,已经很是感激,满口答应。主人把明日要在同一时辰竖起360根木柱,需要乡亲帮忙的事情和盘托出,乡亲们听说后,都说此等小事,何劳主人费神。好吃好喝了一夜,第二天,前来看戏的乡亲一大早就来到建筑工地,时辰一到,非常顺利地将这360根的木柱同时竖立起来。建设这座豪宅的最大难题就这样迎刃而解了。吴家主人的用诚意和智慧托出一个创举,却被一代代相传,至今仍然感动着我们。

这座房子历经272年的岁月,山洪台风,雷击雨刷,依然保存这么完好,真是个奇迹。在寻访这座房子的过程中,我依然可以从一些细微之处,看到一些历史的痕迹。如清乾隆朝大学士刘墉(刘罗锅)与吴家关系甚密,曾赠予“学到会时忘粲可,诗留别后见羊何”的楹联,寄望于朋友间读书有成,友谊长存。古民居还保留着宋代大诗人苏轼亲笔题字的笔简、清代宫灯等珍贵文物,保留着斗鸡、布袋戏表演等传统活动项目,传承着一个儒商富殷的古老家族的故事。在挂有刘墉楹联的大堂两侧,在木板墙上,我们依稀可以看到“文革”时期写满的毛主席语录和各种宣传标语;在二楼的房间内,依然可以看到当年从省城到这里上山下乡的知青们在卧室内留下的糊墙的报纸心底不免泛起沧桑感。

翠郊古民居是迄今为止闽东地区发现的单体建筑面积最大(比山西沂县的乔家大院大一倍),保存完好的古民居。而这座始建于清乾隆十年(1745年)的古厝,房子还在,现在的主人哪里去了?我满院子去找。终于在左侧的房子内看到一位老婆婆。她刚从山上整理茶园回来,身上满是尘土,看到我要对着她拍照,就一个劲地摆手,示意说她要换件衣服再拍。看来她是见过很多世面的。

丁酉年初秋老人82岁,她告诉我她叫陈雪华,只有一个孩子住在市里。她原来也是随着孩子在城里生活,但这些年因为要管理些农家事,就长住在古厝里。她除了打理自家茶园外,还帮着为相邻采茶,每斤茶工12块左右。一天下来也有50块的收入。

她不仅爱她的古厝,也爱着白毫银针茶,说起茶来头头是道的,在她眼里这茶简直是神草,可医治百病。一边说着,就从屋子里拿出一个锡罐子来,一定要送我一包自己制作的大白茶。“这是清明茶,真正是清明那天采来的,给我儿子留点,就这些了,你带回城里吃。”我看她背已经有点佝偻,神情专注小心翼翼地把锡罐子的茶倒了一撮出来,我接过她送的这份毛边纸包装的茶,却感觉到古厝茶人的深深情意,不禁更加敬重老人对茶这份认真劲。天地识灵草,寄予爱茶人,这茶和古厝相依数百年,古厝早已浸透了茶的悠悠禅韵了。

正午时节,阳光直射在瓦楞上,古厝如同缄默的老人,淡定而从容,它那周身散发的古朴绵远的乡土气息似乎在告诉我,它依然神秘健朗。翠郊古民居,虽然容颜古旧,而今依然神采奕奕,堪称江南古民居之杰作,被冠以“华夏古建筑活化石”“中国古建筑瑰宝”。可是,相当长的时间里,它被用以做粮站,大队部,学校,仓库等,也许捂了太久了,它的魅力在人去楼空繁华落尽后才得以释放。

是的,它不会轻易就让你参透它的前世今生的,当你直面它被风雨侵蚀的斑斑痕迹,也许可以揣度出几分藏在岁月深壑里的秘密。然而这张脸,依旧这样的素面朝天,却又这般和蔼亲切,见到它,如同在人生跋涉劳累时,在一个偏僻宁静、阡陌纵横、民风古朴的山村里,遇见一个风雨沧桑的敦厚的长者,抚慰游子漂泊的心,也给游人带来返回家园般恬然和安静的心绪。

(本文原载于《走进“八闽旅游景区”·太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