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20 22:52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莫 沽



汤厝书声

 

   

 

 

 

 

从长桥镇政府往东,行不数武,未见流水,先闻水声。或委婉凄切如箫曲,或铿锵激昂如鼓乐。路边有鸳鸯套餐店、炸油条炉和猪肉摊点,偶有叫卖声提示着往来客人;几条家犬寻味徘徊左右,待机冲抢掉落的残羹,由此引出几声撕咬声;也有老牛摇头甩尾,哞哞漫步,籍籍市语成为流水乐章的伴奏曲。光听流水声,即可感受到溪水着急的性子,溪床宽阔的胸怀。

至溪边,见蓝天下一溪出湾的欢快流水,突然被溪床中两块相向对峙的巨石收拢入怀,尔后又倾囊倒出。顿时,四周飞花四溢,跳珠如玉,一股股腾腾雾气,伴随着如雷响声,弥漫开来,大有“江”的气势,又传闻水中藏有蛟龙,龙江名副其实。不用说,那两块对峙的巨石即为古籍中记载的龙门港了。聚放之间,出港的溪水,带着一腔怒气,将上游带来的泥沙冲积成一个渚洲,溪水一分为二,环洲而去。水尾处,复又合二为一,汇成一溪,溪上有一座5墩6孔的木拱廊桥,长近百米,为世界最长的古代木拱廊桥。

龙江渚洲,古称沧洲、卧龙岛、翠岛等。“相传水中有蛟龙,若露头角,必有人登第。”关于蛟龙的种种异象见于发黄的《屏南县志》,蛟龙常小憩于岛上,卧龙岛由此得名。沧,水泽之粮仓也!“养生谷为宝,继世书流香。”宋朝年间,洲上建有书院,曰沧洲书舍。那抑扬顿挫的读书声,承接的是龙江流水绵长的文脉。

 

 

早在唐宋年间,龙江两岸就有江、黄、林、樊、张、王、章、游、吴等10多个姓氏人家的先祖寻水而来,开疆拓土,起厝卜居,既吵吵嚷嚷争水划地,又日日聚首同饮龙江一水。日子在闪亮的犁铧下流逝,娃仔在飘荡的灶烟中落地,分家立户,起厝安灶,灶烟渐广,书声渐浓,当年的一炷炷炊烟繁衍、壮大,尔后又多姓融合,聚成一村、一镇、一旧县治——长桥。

长桥,一词四名,集桥、村、溪、人等于一体,指桥为万安桥,指村为长桥村,指溪为龙江。以物象入名定名取名,是这一方人家一个重要的传统习俗取名法。这一取名法更多地用在人名上,如长桥下属村的人家给娃取名张长桥、卓长桥、施长桥等,长桥村所在地的为娃取名包福州、王上海、黄德国等,希望娃长大后强于父母,体现对大地方生活的向往,纯朴民风伴随着一溪流水哗哗传唱千年。

桥,因其长,如长虹卧波,而取名长桥,其结构之巧,让人叹为观止,“两溪相接,亘如长虹,俗云仙人所建”明《玉田志略》如此记载;因属于众人捐资所建,即时下流行的“众筹”,又名龙江公济桥;1932年,大水漫过龙门港,长驱直入,奔腾而下,冲毁西岸两个拱架,重建时,有桥匠不慎从三四层楼高的廊屋顶跌落溪中,安然无恙,遂更名为“万安桥”。万安,万安,万安的不仅是这位幸运的桥匠,这座如虹的廊桥,更是这一方晴耕雨读的人家。

万安桥始建于宋,溪中一座桥墩上镶嵌着一块梯形石碑,如一位老者自豪地展开碑文。文曰,一位名叫江稹的弟子,为考妣二亲捐钱献谷,“结石墩一造”,帮父母了结心愿,乞保“全家及自身”平安,落款为元佑五年(1090年)九月。一块粗石,数行碑文,伴随着一溪流水,从宋朝走来,记载了近千年前的一场造桥盛事,也录下了一位尽孝弟子的善举与发心。

明洪武九年(1376年),一位姓包名彦如的汉子,如一粒随风而飘的草籽,落在横溪里廿都龙江境(即长桥)为工,后入赘东家。据说这一粒倒栽的种子,在堪舆先生的指点下得到韭菜坪宝地,卯地生根,开花结果,将桥西拓展成以包姓为主、柳姓为辅的血缘聚居村落。桥东为王厝,聚居着王姓氏人家;明万历年间,胡姓迁入,清道光年间汤姓等迁入。树枯树荣,人面常新,村庄易名长新村,而樊、江、章等姓氏人家,不知从哪一年外迁了。

 

 

缘溪而下,长长的卧龙岛一览无余,岛上蒹葭萋萋,鹊鸲跳跃欢唱,黄牛懒卧反刍,有野鸭悠游水边,有白鹭盘旋上空。我曾带着小外甥下溪捞过鱼虾,上岛掏过鸟蛋,如今已身为人父,而他的孩子却难以寻得一处可掏得鸟蛋的河滩了。

“松荫蓊蔚,影映楼台。”这是明版《古田县志》对卧龙岛的描述,除了华盖绿荫的古松,摇曳在灯火中若隐若现的楼台,还有声名远播的“沧洲书舍”。相传水中蛟龙若露头角,必有人蟾宫折桂。说,明永乐乙未年(1415年),一位姓章名润的学子“尝一见蛟龙”,随即“发甲”,高中进士,仕至刑部郎中,“断狱数千,无有称冤者,时号为‘章铁板’”。

又载,岛上有郎中木,似桐,四时不凋,花开如锦。光听树名就知道是村民对一代廉吏刑部郎中章润的颂扬,以官职尊称一方名人,是这一方人家又一个重要的传统习俗取名法。若继续往上溯源,那琅琅的书声,似乎从唐诗宋词中一路走来。

“昔紫阳朱子曾讲学于此,旧称道学之乡。”清乾隆初年,县令沈钟在《屏南县志》记下了一笔。宋时,朱子讲学的溪山书院距沧洲书舍不过数十里,摇一艘轻巧的鼠船,一日之内便可往返。“繄维今之翠岛,即古之沧洲。隐一天于夹岸,浮片地于中流。创讲堂之岿岿,建书舍之幽幽。追考亭之芳轨,踵晦翁之遗休……”秀才包起龙听涛吟唱。在那风清月白的夜晚,树下琴瑟声、水声、书声相和,那是一种怎样的情调?一盏佳茗自然少不了。要不,位于江夫人庙后的那一眼灵应泉,如何引得“环村多取以烹茶”呢?

 

 

从教堂走往西岸桥头,几株参天古树荫蔽着树下人家,晃动的树影搀扶起摇摇欲坠的老屋,厚厚的青苔从水沟边探出头,向树桩、墙脚、老屋快乐地攀爬,一节一节绿色的身子拉得很长,茎节处露出一丝嫩白。由一座座老屋牵起的老街狭而长,街边食杂店、光饼店、鱼肉摊、蔬菜摊、豆腐摊林立,叫卖声此起彼伏,传递出浓浓的乡音。

一位皮肤黝黑的小男孩,俯身从桶里兜起一捧泥鳅,倐而立起,水从他小小的掌窝边溢出,泥鳅从细细的指缝间挤落,那飘散零落的水花与活蹦乱跳的泥鳅都落入桶中,传出丁冬水声,因受到惊吓,四处乱串,搅得全桶泥鳅上下翻滚。

桥头蹬石36级,每一块石头都油光锃亮,那是路人脚掌的佳作。一位银发飘动的媪妪蹲在蹬石上,小心翼翼地将一丛一丛的茶树菇转向朝阳处,如呵护怀中的婴孩。桥上,桥廊如屋,有村民在两侧美人靠上休憩,有的还打起了呼噜。一位少女捧书默读,许是我相机的闪光灯打扰了她,她微微地抬起头,乜了一眼,又将目光转移到书上去了。

凭栏俯视,卧龙岛已经成为农民公园,昔日盈耳的书声已被悠扬的广场舞曲替代。“中郎公去后,何处觅丰仪。坟墓只荒址,祠坊仅故基……只剩名和姓,常令过客思。”清乾隆年间,那位名叫黄佳实的秀才的吟咏,引得无数后来人追思、长叹。

 

 

东岸桥头有汤厝,始建于清乾隆年间。清道光年间,易主汤氏,汤厝由此定名。汤家主人经商之余,喜茶好墨,文人墨客荟萃,每年中秋之夜,两岸村民拜月祭水,隔河盘诗,互射艾杆火龙箭,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试想昔日仲秋之夜,皓月当空,溪足水清,诗歌弄雅,火箭穿梭,那是一场怎样的民间文事盛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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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香汤厝

如此看来,逝去的只是先人、书舍、楼阁、寺庙等有限的生命,而沧洲书舍的文脉却仍在静静地流淌。

丙申年桐月,福建文学杂志社在汤厝创办《福建文学》创作基地、《福建文学》汤厝读者俱乐部。是日,风和日丽,杨柳依依,作家、诗人、读者咸集,主人家提壶汲取灵应泉,生火烹茶,邻溪茗品,在那淡淡的茶香中,谈创作,聊读书,侃心得,一日的光阴转瞬即逝,余下一抹淡淡的茶香,回甘不绝。

己亥年梅月,福建文学杂志社领导、编辑回访汤厝,两年再聚首,一厝书声催花开。汤厝,这一株逢春的老树挂满了果子,散文集《光阴里的炊烟》首发式、红色书法展、书法小品展、央视《舌尖上的中国》汤厝篇等一场场文艺盛事在这里上演。汤厝,正传诵着“沧洲书舍”一轮新的盈盈书声。

(本文原载于《走进“八闽旅游景区”·屏南》;图片来源于《福建文学》杂志社,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