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石茶庄探秘

张冬青

初春时节，探访建瓯伍石茶庄。伍氏开基祖伍富少年随母从闽西长汀流落此地开枝展叶的坊间传说让我怦然心动。我的民国年间重修的“张家族谱”里记载，早年间客家一脉先祖就是从汀州府迁徙在闽北一个名“半山”的山坳里落草开基，虽没建有豪宅大院，却也靠勤勉安身立命，垦山种杉植桐育竹，代复一代繁衍出如今一整个百多人口的张家村。客家人一路筚路蓝缕，对茶叶这种植物情有独钟，大凡采摘山间野茶、栽种新茶、制作擂茶皆为谋生；闲时或待客饮茶，则成为一种惯常生活习性，成为艰苦劳作中不可或缺的生命慰藉。想那伍石，村名与我老家半山一般朴素，村边当有溪涧流水，薄雾缭绕的青翠竹林，起伏的田畴间村舍俨然鸡鸣狗吠，晨昏里屋顶袅袅升起的炊烟氤氲着茶香。伍石，地处建瓯西向三十余千米徐墩镇内，毗邻闽江上游建溪，一条古驿道绕村而过。宋元时期，茶饮极盛，闽北更是风靡一时。建瓯有驰名的北苑贡茶，文人雅士斗茶尤喜建盏，伍石周边的碓下、丰乐、四宝大都种植生产建茶，山野间弥漫的茶香随着蜿蜒的古驿道一路跋山涉水，逶迤至省城、京都。

伍石，这个被古驿道串联的山坳小村，便粉墨登场理所当然成为参与推演闽北茶事的重要角色。风霜雨雪，古道上马蹄得得，舟车不绝，来自江西、浙江、福州各地的大批商贾，就是嗅着伍石的茶香而来的。由于机缘巧合，更是秉性中的忠厚实诚，这个随母从汀州逃荒而来的客家人伍富，在这里承接了某位茶商的衣钵，开创了其以茶发家致富的传奇人生。伍石茶庄2016年被列入第四批“中国传统村落”名录。伍石茶庄占地9000平方米，由伍富之子伍玉灿兄弟于清代同治三年（1864年）开建，光绪八年（1882年）完工，前后历时18年。大宅院当年专请上海、浙高人设计三大院落连环并列，融客家与徽派建筑风格于一体。建筑平面为多进院落式布局，中轴对称，面阔三间，中为厅堂，两厢为室，厅前长方形天井不仅采光通风，还有“四水归堂”的吉祥寓意。外观高墙封闭，马头翘角，天际线轮廓高低错落延曲有致，青砖黑瓦，典雅大方。院内有亭、台、阁楼、书房、厅阁，院前院后有花园、亭榭、池塘。大院右侧有伍氏祠堂、戏楼各一座，占地1000多平方米。整座连体大院布局井然建筑考究，规范而有变化，不但整体造型优美， 而且单体建筑各具特色，屋顶形式多样，有歇山顶、硬山顶、马鞍顶，形成平、凸、高、低、上翘及垂弧等状。宅院内木雕的门罩、石雕的漏窗、砖雕的窗棂楹柱、石础等，可说是移步换景， 使整体建筑精美如诗，融古雅、精湛、富丽堂皇于一体，令人叹为观止。眼前坐落在小盆地里的伍石自然村大多由新中国成立前后建造的村舍组成，村前的山麓底下有条小溪涧流过，穿村而过的鹅卵石古街凹凸不平，大多土墙木屋已经残损破落，村里静悄悄地难见人影，年轻人大都出外打工去了。1968年出生的伍氏第五代传人伍长友因前些年中风，在家留守祖屋。有些跛脚的伍长友缓慢走在前头，指点着叙说他们伍家曾经的发达兴盛。相传清朝嘉庆年间，伍石一带茶叶商贸生意十分兴盛，有多家外地客商在此常驻。有一江西茶商眼见在翁家当长工的伍氏开基祖伍富为人诚恳善良、乐行善事，且也识些文字，便有意在伍富家中寄居，并放手让伍富着手中介、收购、组织货源等茶叶商贸的诸般生意。伍富因能吃苦耐劳、买卖公平、诚实守信，很受茶农和外地客商的青睐敬重。忽一日，江西客商因急事返乡，临行将一箱行藏交给伍富保管。多年过去，久不见江西客商返回，伍富便打开大箱，眼前金光闪耀，满箱尽是足金元宝。伍富跪地仰天长叩感恩不尽，认准这位江西客商是财神爷化身。伍富用这笔从天而降的第一桶金作为启动资金，主营茶叶生意。同时购置田产，大规模开辟茶园，茶叶生意风生水起愈做愈大。到了伍富的儿子伍玉灿兄弟开拓创业时期，伍家长工达20多人，短工多时有50余人。伍氏家族俨然成为远近闻名“西出建宁府首富”。

伍家茶叶生意声名播，遍及闽北、福州、江西以至京城。三座连体大院中间互有长圆形砖拱耳门相通，前厅后院相对保持较为完好，有些正在修复之中。再往里进的后花园、亭榭等大多损毁，多见残垣断壁，一些地方杂草丛生或辟为菜地。我在宅院的厅廊之间流连忘返，用手机转换角度细心拍下那些精美的木雕石雕、门窗穹顶，大多雕饰都演化与传统文化相关的忠孝节义、农耕生活图像。让我饶有兴致的是几处厅廊之上的藻井， 圆拱渐收的斗拱呈八角形，都有雕饰花样繁复精美的吉祥图案。这些年我走访过多地古宅阔院，厅廊铺设藻井不说绝为仅有，也是鲜为人见。通常来说，藻井的设计只为一些庙宇宗祠和宫殿所设。伍石茶庄的藻井都各具特色，有其内雕刻莲花也有八卦如意的，更有一处八角形内左龙右风拼雕成一个写意变形的“福” 字，生动形象，仿佛喜气盈门，这对“龙凤福”随时会凌空飞起。伍长友介绍说，当年这些个藻井，每逢大小节庆及有远地茶商到来，都要悬挂起大红灯笼，以为迎候嘉庆。天井一边的厢房，有一面直径两米多的中空圆大屏风，四周对角雕刻着欲飞的蝙蝠。伍长友说，这里是祖太爷小姐的闺房，前些年曾有人出价4万元想买下这面屏风，他终因不舍得出卖祖产留下。

我想起“小轩窗，正梳妆”的古诗，那份贤淑风雅在脑海中倏忽闪过。现今整座宅院已被政府作为古民居保护下来。厅堂中间有一张楠木方桌，桌脚及桌面四沿都有镂空透雕的精美纹饰。有穿堂风吹过，和煦的春阳从天井照拂下来斑斑驳驳。我有些神思恍惚，一瞬间，仿佛时光倒流，天井石墈间的嫩绿苔藓有如漫山茶畦里滋滋冒出的葱绿芽尖。藻井垂挂的大红灯笼次第点燃，大宅院里人声鼎沸，长衫马褂的各地茶商鱼贯而入，衣着鲜亮的年轻侍女端着热气蒸腾刚泡好的明前新茶款款而来。主人宾客在厅堂楠木方桌四周坐定，推杯换盏之间，一笔茶叶生意立马成交，双方皆大欢喜。宅院里氤氲着春天的味道和浓郁的茶香。最撩人眼目独领风骚的要数茶庄宅院大门正对面檐头照壁下的两幅藏诗竹画。两幅分立的一米多长壁画画工精巧、构图奇妙，画中左右对称的两杆翠竹拔地而起，清峻通脱。右边的一杆，竹梢向下斜出，竹叶下垂，似暴雨透浇，人称“雨竹”；左边的一杆，竹叶往一边倾斜，如被狂风吹拂，则称“风竹”。伍长友有几分得意地指点着说，这是先祖刻意雕制的“诗竹画”， 后人若能完整读懂其中的诗句，就能找到主人埋藏的价值连城的宝藏。

随同走访的建瓯市委宣传部小庄和徐墩镇小吴都是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大学毕业生，我们在壁画枝叶扶摇的绿叶间认真寻觅， 大致只能认出“东君”“丹青”“孤叶”“不凋”等字样。于是打开手机百度查询，终于有了以下答案。相传东汉末三国初，刘备与曹操在徐州分道扬镳，之后曹操征伐刘备。刘备大败，大将关羽在下邳被曹军俘虏。求才若渴的曹操对关羽爱惜有加视为上宾，意欲感其归顺。关羽心在曹营心在汉，丝毫不为金钱、美女、爵位所动，以“咬定青山不放松”的青竹明志，画了一幅藏诗竹画，在竹画枝叶间巧妙点化了“不谢东君意，丹青独立名； 莫嫌孤叶淡，经久不凋零”的五言绝句，托人转交主公刘备，充分表达了关羽对刘备的忠肝义胆和对事业的矢志不渝。因该画大义凛然，独具风骨气节，后人又将之命名为《关帝诗竹》，因此成就了一段文韬武略情义无价的历史佳话。我的感觉里，伍石茶庄的主人在宅院当门刻此藏诗竹画，不仅昭显客家人的农耕文化，传统的忠君思想，更意在提示后辈当忠厚为人诚实守信经营；做任何事情都不可能一帆风顺，只有像画中的青竹一样，经风砺雨坚韧不拔，才能抵达成功的彼岸。时已近午，要告别伍石茶庄，两位年轻人告诉我，市镇两级正出台一揽子乡村振兴文化旅游计划，要在保护修复伍石茶庄古民居，提升当地茶叶绿色经济方面下大功夫。春阳朗照，宅院深深， 我频频回头向这座恢宏的伍石山庄行注目礼。恍惚间，厅堂藻井里的一挂挂大红灯笼又在次第点燃，远方的清泉携着滴翠的茶芽都朝这里赶来，村街里的每一块卵石、高墙上的每一方青砖都在飘溢着不绝如缕的岁月醇香。这座古老茶庄里埋藏着北苑贡茶、闽北建茶振兴的经世秘方，期待着我们去传承开拓发扬光大。

（本文选自《走进“八闽旅游景区”·建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