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06 10:14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章 武



八闽首邑:侯官

 

章  武

 

 

华棣山下,闽江南岸,有九棵古榕,像九位身披青铜盔甲的古代将士,在江堤上站成一排,簇拥着一座古老的石塔,守卫着一个古老的渡口及其背后一个古老的村落。

那石塔,名镇国宝塔,七层八角,因年代久远,石色黝黑如墨,宛若铁铸,其棱角峰利的背影贴在白茫茫的江面上,还颇有一番威镇江涛、力挽狂澜的英雄气概。

那古渡口及其背后的古村落,就是古侯官县的县治所在地,曾一度被称为侯官市,今为闽侯县上街镇侯官村。

众所周知,现今的闽侯县,是由历史上的闽县、侯官县和怀安县的部分地域组成的。因此,在福州人的记忆中,侯官,是一个多么古老而又亲切的名字!

据查,“侯官”一词,原为会稽郡都尉府辖理下一个军事机构的职官名称,其主要职能是负责城池的防务。到了东汉末年——据史家考证,时为建安元年(196年),这才衍化为城邑之名,屈指一算,至今已有1829年了。当时,作为闽地第一批设立的五县之首侯官县,其县治的原始位置已难以稽考,但到了唐初,它曾一度建置于侯官村(古称侯官市),这在诸多方志文献中均有迹可寻,如明《闽都记》就明确记载:“侯官市,故侯官县治也。武德六年(623年),置县螺江之北。贞元五年(789年),为洪水漂没……”由此,我们可以推算,侯官县治设在今上街镇之侯官村(市),从初唐至中唐,长达166年。其县衙成立之时,距今已有1393年,其城池被洪水淹没之日,距今也有1221年了。

在中国的江河湖海,凡有水患处,往往都有威镇狂涛的宝塔巍然屹立,眼前这镇国宝塔也不例外。细看这座七层八角的花冈岩实心宝塔,其通高6.8米,塔身东西两侧,分别刻有“镇国宝塔”和“皇帝万岁”字样,每层各面均设有佛龛,内雕端庄持重的浮雕佛像,并饰有团窠、花卉等图案。塔底须弥座的四面转角处,还雕有虎背熊腰的大力士。全塔上下,端庄简古,浑然一体。据闽侯县博物馆原馆长曾江先生介绍,1984年维修此塔时,曾出土唐代开元年间的古钱币、古铜镜及舍利子、玛瑙等一批文物。其中,光是古钱币就有铜钱、铅钱、铁钱三种,由此推测,此塔修建年代与侯官在此设县的年代较相吻合。在福州市现存古塔中,它也算是元老级的老前辈了。1300多年来,它日日夜夜,寸步不离地屹立在闽江岸边,守望着侯官故县这一方热土,眼望它老而弥坚、铁骨铮铮的塔影,不能不令人肃然起敬。

如今,塔下的古渡口,已开挖成一条人工河,叫邱阳河,它的主要功能是泄洪,即把上街大学城蓄集与壅塞的洪水排入闽江,为此,在河口处建有桥闸。

于是,我们顺着桥闸,步入对岸的侯官村。迎面是一座绿意葱茏的小山,名华棣山,山上榕阴掩映中,有一座坐南朝北的仿古建筑,那就是侯官故县的城隍庙了。庙前矗一古石碑,细看为清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的《重修城隍庙记》,上刻:“吾乡之祀城隍也,自唐武德中置县而始,厥后县有治。贞元初,邑改,庙仅存焉。”由此可见,城隍庙始建时间与置县时间略同,毫无疑问,它就是侯官故县的守护神了。

从山下举目仰望城隍庙,但见它红墙高耸,翘脊凌空,显然是依旧制重修过的。庙门上方,有上竖下横两块青石匾。其横者,刻有“唐城隍庙古迹”六字,据考刻于唐天复年间,此乃唐代旧物矣,难能可贵。而在其上方的竖匾,上书“城隍庙”三个大字,我一看落款为“闽侯王世襄”所题,更是如获至宝,十分惊喜。众所周知,祖籍闽侯的王世襄先生,是我国当代“国宝”级的文物研究和鉴赏专家。他学识渊博,多才多艺,举凡诗词、字画、家具、髹漆、竹刻、乐舞、雕塑、饮食烹调、传统工艺,乃至熬鹰猎兔、驯狗捉獾、养鸽子、斗蛐蛐等民间游艺等各方面,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其生前,还因此博得“京城第一大玩家”之美称,其众多著作,被译成多国文字,被行家视为“后无来者”的“世纪绝学”。由他来为家乡的城隍庙题匾,其笔画之端肃严整,与千年古庙之古朴庄重,可谓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可惜,享年95岁的他,已于2009年在北京去世。此处墨宝已成绝唱,不能不令人百感交集!

步入庙门,由前至后,依次为戏台、拜亭、大殿、后殿等,皆为抬梁穿斗木构架,苍苍然古风尚存。此庙历经千年风雨,多次重修在所难免,其最近一次重修,时为1996年,当地村民为之踊跃集资,足见它深受百姓之拥戴。大殿上,仍保留有清道光年间的一对石柱楹联:“西土沛恩膏,千百载犹蒙感应;南邦资捍卫,六一都共仰声灵。”此联中的“六一都”,指的是当时侯官县所统辖的地域,方圆达六十一都之广。端坐在大殿正中神龛上的,就是身披大红袍的城隍老爷了。据曾江先生介绍,他名叫周苛,官封西汉御史大夫。楚汉战争时,他奉刘邦之命守卫荥阳,后为项羽所擒。他宁死不降,最终被处以烹刑。刘邦登基后,感其忠烈,令天下郡县立庙奉祀之。对此,我悠然想起,滎阳远在中原黄河流域,与闽江及侯官县毫不搭界,老百姓们为何要在此顶礼膜拜,且历经千年而香火不绝?

原来,“城隍”一词,原指古代的城墙和护城河(濠河),后来逐渐演衍成冥界的地方官,其偶像多为已故的功臣名将或廉吏贤哲,备受百姓推崇与爱戴,此间的城隍庙当然也不例外。只是后来由于道教的渗入,城隍的职权不断扩大,它既是地方的守护神,又是人间正义的主持者和忠奸善恶的审判者。因此,这里的城隍庙也和全国各地一样,在主祀某位城隍老爷的同时,还在大殿两侧,配祀有判官、牛头马面和黑白无常之类的皀隶与鬼卒,一个个皆凶神恶煞,大概想以此警戒后人,震慑尚在阳间欺压百姓的贪官污吏和恶霸流氓吧!当然,到了以法治国的今天,这一切都显得有点可笑。但转念一想:民心不可欺,民意不可侮,亲民爱民者荣享千秋香火,吸食民脂民膏者耻受万众唾骂。古代老百姓借城隍庙这一载体,表达一种正直、善良与美好的愿望,时至今日,仍然能引起我们的心频共振。眼前这一古迹,岂能不倍加珍惜并尽力予以妥善保护!

出城隍庙,下华棣山,我们又驱车到侯官村中一游。今日侯官村,只有一条不长不短、不宽不窄的村街,尽管还沿习古制,有上市、中市、下市之分,尽管街两旁商店的若干门联中还留有唐诗的句子,但再也找不到其它有关泱泱大唐的任何印迹了。作为“侯官县”的县城,旧时的城池与衙门早已被洪水冲走;作为“侯官市”的闽江古渡集市,也早已失却昔日的繁华与喧嚣。“县”也好,“市”也罢,都已退出历史舞台,如今的侯官,洗尽铅华,返璞归真,只是作为“村”的形态,静静地藏在闽江南岸的一角,犹如一个淡泊名利、与世无争的老人,淡然、恬然而又安然地守望着自己旧县、乡土与故园。

然而,闽江还在日夜奔流,人世间的有些记忆,是永远也冲不走的。听曾江先生说,村中的长老,至今还不改口,仍称自己的村庄是堂堂正正的“八闽首邑”“侯官市”。当他们向子孙后代、向偶尔来访的外来宾客说起往事时,其自豪之神情,仿佛就像老北京胡同里的老爷子们,一再声称自己是住在“天子身边”“皇城根儿”的人,是多少有点与众不同的。

这就是侯官,古风尚存的“八闽首邑”侯官。华棣山下,闽江南岸,一塔,一庙,一古村。昔日的侯官市,今日的侯官村!

(本文原载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文化采风系列之《走进闽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