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石山:五千年前的那颗太阳
沉 洲
五千年前那个仲夏的早晨,和今天并无两样,中国东南闽地福州的苍茫海天之间,一颗蠢蠢欲动的太阳,正在等候着喷薄而出的那一个瞬间。
仿佛巨鱼拱起的脊背,一道山岗划着好看的弧线,没入闽江入海口的海湾。其后群山环绕,森林葱茏,白瀑如练。山岗顶草木丰茂的平地上,有一座长方形草屋,几个半地穴式立柱圆形小草棚散落于前后左右。
这是一个原始村落,居住着一群进入新石器晚期父系氏族部落的史前人类。
恍惚间,眼前的这幅场景渐渐动画起来——
只见老大睡眼惺忪走出草屋,他六十来岁的样子,是氏族里活得最久的人。他捶着腰走到屋旁的水塘边,双手捧起水“呼哧呼哧”抹脸。胸前那串小贝壳、小海螺垂悬下来,晃荡着,撞击出悦耳的脆响。随后,他去到山岗边,西南边是大河入海口,满潮的滩涂上歪着几叶独木舟,赶海人、讨海人都陆续上岸了。漫天堆满鱼鳞状斑块,被逐一涂成血似的颜色。蓝濛濛的山影上,太阳已经探出了头。老大迎着霞光,步履蹒跚走到了东边,今天的霞彩妖艳诡异,要发生什么大事的样子,让人心里忐忑不安。转眼间,圆圆的旭日在海面铺起一条金光大道,朝他这边飞快奔来。马上,老大的身体就被拖成长影子,遮挡住身后那座小草棚的门洞口。
这时,年轻英武的大羽从老大阴影里弯腰钻出来,他一手握贝刀,另一手理着插在头带上的孔雀羽毛。水塘边的土坎侧面,利用高差挖土造成一溜灶坑,一个个灰黄色的陶釜窝坐其上,一片热气蒸腾。弯月趴在地上歪头吹火助燃,几个女子手忙脚乱把板栗、豆菽、甜竹等食物往陶釜里搁。
大羽从一个陶釜里抓出几颗煮熟的毛芋,踩着自己的影子朝西边去了。河滩边的淤泥地上,春天撒下的稻禾已经熟透,今天要把它们都收割回来。
上山小道传来笑声,阳光里,远方四兄弟油亮的赤裸膀子出现了。他们赶潮水,披星星戴月亮,划独木舟去无人岛捕捞。他们带回的,除了一串树枝穿腮的巴掌大海鱼外,还有一网篮黄皮蚬、十几粒拳头大的巨牡蛎和海螺。丰盛的海货河鲜,让弯月和几个女子失声惊叹。
其实,大婆早已起身,她坐在屋旁岩石上,身体罩在树影里。她取了树枝上晾晒的苎麻丝,揉捻成线头接上陶纺轮杆。此刻,夹紧的双腿上搁个陶碗,把圆饼状的纺轮顶在碗里旋转,汗珠顺着松耷耷的乳房往下滴。这会儿,她把刚纺出的细麻线头在胸前蘸了蘸汗水,手指搓细再穿过针孔,开始缝制鹿皮遮身裙。又忙了好一阵,她在脚边页岩上把钝了的鱼骨针磨尖,终于缝完最后几针。
草屋后的山坡平地间,有棵叶冠蓊郁的榕树,气根飘悬,独木成林。树阴下的空地上,老大他们正忙着搭盖一座新草屋。有的人用石锛挖坑洞竖放原木,有的人往地面铺撒红黏土,有的人用石块把松土夯平夯实。
听到呼叫,老大不急不慢来到大婆身边。
大婆双臂绕其腰间,解下那块遮挡于下身的旧麻布,换上梅花鹿皮。然后,站起退远几步,眯眼端详着,开心地笑了起来。
开饭了。众人一拥而上,一个个用陶碗盛满食物,各自找阴凉处填充辘辘饥肠。有人拗两支树枝夹着吃,有人碗凑嘴巴扒着来,还有的干脆用手抓。腰间围上簇新鹿皮,不知怎的,老大感觉特别不对劲,这会儿连食欲都差了。他从煮黄皮蚬的陶釜里舀了一碗,和大家一样坐于土坎,喝了汤,边吃边往坡下吐蚬壳。
下面土坑里,两头猪被雨点般落下的蚬壳扰得嗷嗷直叫唤。那是他们饲养的,土坑上围有一圈木栅栏,饿极了也跑不掉。女人们每天都要去采猪草来喂它们。
远方“呼噜噜”一下喝光碗里的牡蛎汤,站起来,找到一个陶釜,从里面捞出个海螺,摆在树下的石块凹处,握住石锤就砸。然后剥开裂壳,取出螺肉扔进嘴里,津津有味嚼起来。
填饱了肚子,众人又纷纷忙碌起来。远方四兄弟一帮人扛上长矛、背起弓箭,带上黄狗,他们要去密林里狩猎。草屋边的石堆前,有些人把选好的石头依形就势“乒乒乓乓”砸了起来,他们要制成砍劈用的石斧、挖土用的石锛、割草用的石镰等工具。成型后,再蘸水压在石块上磨出刃部。也有人用鹿角制成的骨锥,在牡蛎壳上小心翼翼穿孔打眼,再用苎麻绳固定到树棍上。
树阴下,老大还是有点心神不宁。他吆喝着让大伙把橘红色的干松枝堆到夯平的地面,然后引火烧烤。他们知道,就像烧陶一样,烈火烤过的土会变硬,还能隔潮。草屋前,大婆正和一帮女人,用木棍捣烂水池里泡了好些天的苎麻,漂洗后晾晒到树枝上。
弯月用灰色折沿陶簋,装了吃的和蛤蜊汤,要给割禾未归的大羽送去。往山里方向,走到壕沟附近,这里的树林被砍伐掉一大片,周遭是码成一堆堆的干柴。升起不久的太阳光从树梢倾泻下来,林子里一派明亮。她看到有人在草寮里整理刚出炉的陶制品,残破碎片丢弃一地。草寮旁边的五六口圆包小陶窑依山坡建起,有人往火膛口填木柴,芭蕉叶煽得炉火正旺,窑后的排烟孔浓烟翻滚。这时,有人拎来两条捕到的海鱼丢给黑脸,随后把十几个陶网坠装入陶釜端走。还有人提来一只野兔,黑脸抓了两把他要的陶纺轮给他。
忙完这些,黑脸坐回木制轮车前,拨动圆轮旋转起来。他端坐着,张开双手虎口,大拇指和食指卡住圆盘上的陶泥,变戏法一般,旋转中,两手间就出现个器形规整的泥釜。黑脸甩了甩手上的泥浆,曲起胳臂擦掉额上的汗水,又坐到另一张台前,接过别人递过来的泥条,往台上那个半干的泥釜口盘筑,然后捏成折沿,再用圆柱形陶拍,一下下将之拍实。随着一道道细小裂缝弥合,泥釜外壁立马呈现出像绳索那样的纹路。
黑脸忙事时,抬头冲弯月嘿嘿笑。弯月一惊,记起正事。双手抓紧陶簋上的提绳,她踩着挖好的土阶,小心翼翼翻过一人高的壕沟。
以前,常有老虎、黑熊跑到草屋这边伤人,自从族人挖了这条壕沟后,它们就过不来。如今,晚上睡觉安稳踏实多了。
林下灌木丛里,一群梅花鹿飞驰掠过。沿小路往西拐就出了森林,山坡下是一片河汊开阔地,水草丰茂。左一撮右一撮的稻禾,被大羽收割起来叠成一堆。此刻,他盘腿坐地,用藤条重新捆扎紧贝刀木柄。听到脚步声,大羽抬头看到走近的弯月。她挺拔的胸前,汗水汇成亮亮的一股,正从弧形乳沟爬延下来,那里吊着一颗野猪獠牙,宛若新月般洁白。它是一次成功狩猎后大羽的收获。
大羽连忙从边上的芭蕉树上砍下一串金黄色的芭蕉,再把一片叶子劈成扇形,朝弯月胸前扇了两下,笑着递给她。
在大羽狼吞虎咽时,手脚利落的弯月,嘴里嚼着芭蕉,在稻禾地边寻找到一丛野毛芋,正准备用贝铲挖掘出来。
突然,远处森林方向响起急促的螺号鸣叫声,大羽立马搁下陶碗,站起身喊过弯月,摸了一把她的脸,抄起贝刀,转身鹿也似的消失在丛林中。
大羽气喘吁吁赶到现场,看到树林下的灌木丛里,远方他们十几个人,嗬嗬高叫,手持长矛把一只棕熊团团围住。棕熊龇牙嚎吼,它的身首钉着好几支石箭镞,伤口血流如注,黄狗不时跨出虎步朝它狂吠。还有人朝棕熊拉弓射箭、扔石头。大羽看这情势,连忙扔下手中贝刀,从旁人手里抢过长矛,趁棕熊向后退,和大家伙一起刺上身去。棕熊痛得尖嚎起来,拼死往前一抵,众人有的踉跄倒地,有的顶不住后退,唯大羽像座铁塔死命撑住。深深插入熊背的长矛棍被顶成弧形,紧接着,啪地一响,木棍折断。在惯性力量作用下,熊首冲上来砸中大羽向前扑去的脸,只见大羽双手摊开,昂面仆地,熊身就势压下来……
被抬回的大羽七窍出血,整张脸和胸廓已经变扁走样,惨不忍睹。老大垂头丧气,他的不祥预感变成了现实。这是凶兆,必须马上入土为安。在山岗临海的东南坡墓地群,远方四兄弟挥动石锛和贝铲,刨出一个长方形的土坑,底下再铺上禾草,众人把大羽抬进去,让他面朝太阳升起的方向。老大将塔形黑魂瓶抱于胸,另一手在大羽头顶和魂瓶间来回比划着,嘴里呢喃自语招魂。远方四兄弟把大羽常用的石锛、贝刀等工具放在他的身边。弯月泪洒黄土,她把孔雀羽毛头饰理好,摆在大羽胸前,然后跪下,无助的双臂朝天边的残阳高高举起,问天天不应。
在弯月呜咽不绝的哭泣声里,黄土渐渐覆盖了大羽的身体。
天黑了,苍穹星河璀璨。草屋前的火塘,原木架上吊着的陶釜正煮着熊骨头,大家把削尖的木棍插进大块熊肉,放在火上来回翻烤。借着篝火的亮光,远方整理着麻纺线织成的渔网,在缺失处补系上圆柱状的陶网坠。忙完这些,他仰首幽邃天幕,找到北斗七星和北极星,手臂有力一舞,果断地说道:我们有这么多吃的,可以出去闯荡了。
从懂事开始,他们就一次次听老人们说起,太阳出来的地方,有很大很蓝的海,有很高很白的浪,还有一片看不见边际的土地,那里的四季食物不断。
众人群情振奋之时,老大的鼾声从背后草屋里传出来,和一阵阵的海涌声交织在一起。
海天之间露出一抹鱼肚白的时候,远方四兄弟他们把独木舟推下滩涂,追随着退潮的海涌,一桨一桨划远去了。
……
这是史前闽族祖先生活的情景再现,昙石山遗址的考古发现便是这一天详细的注解。
六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天,闽侯县甘蔗昙石村的村民修筑闽江防洪堤时,发现大量白色蛤蜊壳堆积层,经专家认定,这个贝丘遗址是一处重要的新石器时代晚期遗址。在历经六十年时间、前后九次的考古发掘后,昙石山遗址以其丰富的种类、完整的内涵、清晰的文化面貌,把福建历史向远古上推了两千年。
昙石山遗址明显不同于同期的其他地区考古遗址,因此成为福建省首个被定名的考古学文化。所谓考古学文化,就是考古发掘中可供人们观察到的属于同一时代、分布于共同地区、具有共同特征的遗迹、遗物。例如,昙石山遗址发现的贝丘层、灰陶釜、鱼骨等,在闽侯庄边山、溪头遗址和福清东张等一批同期遗址中共同出土。这样一群有着特定组合关系的遗存,统统被称为“昙石山文化”。
昙石山文化是以昙石山遗址发掘地层第三层来命名的,距今5000至4300年;遗址的第四层,属于迄今为止闽江流域发现的最早遗存,考古界称为“昙石山下层类型”,距今5500至5000年;第二层与闽江下游和闽东北地区的黄瓜山文化遗存相似,距今4300至3500年;最上面一层,与闽江下游商代至西周时期的黄土仑文化相似,距今3500至2700年。
昙石山文化,东边抵达闽江口大片区域及附近岛屿,向西辐射到南平樟湖坂宝峰山遗址。这片地域是福建文明的滥觞之源,也是中国走向海洋文明的肇始之地,它对史前海峡两岸文化交流、闽台古文化渊源以及南岛语族的起源等课题研究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南岛语族是当今广泛分布于亚洲东南至太平洋群岛等海洋地带、民族语言亲缘和文化内涵相似的土著族群,是目前世界上分布区域最广、使用人数最多,也是唯一主要分布在海岛上的语系。
国际考古界研究认为,以福建沿海为中心的中国东南沿海一带是南岛语族的最早源头,也是其先民即将走向烟波浩渺的海洋之前,在欧亚大陆上的最后一片栖息地,而福建闽侯昙石山则是重要的起源地之一。
五千年后的一天,南太平洋法属波利尼西亚六位南岛语族后裔,仿照五千年前的先人,驾驶自制的原始独木舟,通过观察天象,顺着风向和洋流,历时116天,从南太平洋漂泊航行1.6万海里,寻到了台湾岛,寻到了福州,最后又寻到了闽侯昙石山,如期走通他们的寻根之旅,并认定与今天的福州人同属一个祖先。
依靠丰富的航海经验,从福建沿海出发,划着独木舟,一代又一代的史前闽族人跨洋出海,以接力传棒的方式,抵达了太平洋上几乎每一个适合人居的岛屿,繁衍生息,最终形成今天的南岛语族。这像天方夜谭吗?中外学者、专家正在逐步解开这个千古之谜。
五千年了,苍穹星移斗转,大地沧海桑田。闽江入海口向前推进了60余公里,台湾海峡那一湾水也起起落落。然而,当空的那一颗艳阳,依旧灿烂如初。在它澄明的曙光里,我们恍然洞穿了闽族人的前世今生。
(本文原载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文化采风系列之《走进闽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