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的“侯官”文化
周至杰
山的涵养,海的浸润,在千百年的历史演进中形成了福建山海形胜的文化景象。福州作为福建的首府,而闽侯又作为府治的中心,像极了承载这一文化景象的明珠,闪耀在东海之滨,历千年而熠熠生辉。这一景象究其实质是中国传统儒家文化温文尔雅、兼容并包的内核,在数千年的中华民族交融中,接纳并浸润了热情奔放、开拓进取的海洋文明,逐渐形成了福建特色的地域文化。
一、“侯官”的前世今生:山海名片
1、“侯官”之名始。
闽侯县历史悠久,其前身为侯官县和闽县,其名之由来以及官府建制在多部史籍中均有记载。宋代梁克家所著的《淳熙三山志》,明代陈道监修、黄仲昭编纂的《八闽通志》,明代王应山所著的《闽都记》等史籍均记载了西汉时期闽侯地区就建立县制,是为侯官县。汉后,虽然侯官县县域在历史上曾多次重新规划,先后划分出闽县、原丰县等。但最终闽县和侯官县在1913年进行合并,遂有今闽侯县。侯官中的“侯”本作“候”,清以后通作“侯”。“候官”本是官爵名,后改作地名。侯官作为地名始于汉,据清郑祖庚《侯官县乡土志·侯官县建置沿革考》记载:“后汉省冶县,非省也,该县名也,见下。改为侯官都尉,侯官之名始此。”
2、“侯官”之域变。
先秦时期闽侯地区尚未有正式建制,夏商属扬州地区,周时属七闽地,春秋属越国,战国属闽越国。多部地方志对于先秦时期闽侯地区建制的考证史料均来自《周礼》。《周礼》中记载:“七闽荒服,掌于职方。”因此,在早期有关福建的地方志中都沿用《周礼》中的记载。《淳熙三山志》载:“职方掌天下之图与其地,七闽与焉。七者,所服国数也。”《闽都记》则直接引用《周礼》原文。《八闽通志》载:“闽地之见于载籍,昉自周职方氏。”据以上史籍记载,此时,闽侯地区统归为七闽地,主要由周的七个属国管辖。从考古学角度考证,此时该地区确已产生了灿烂辉煌的远古人类文明,出现了昭示“七闽八荒”的方国青铜文化。大量考古遗存的出土从侧面印证了《周礼》中关于七闽地的相关记载。
秦时,闽侯地区归闽中郡管辖。此说法主要来自福建地方志的记载,据《八闽通志》载:“秦变古法,始郡县天下;闽虽为郡,犹弃不属,降君长而已。”但《淳熙三山志》记载:“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既并天下,置三十六郡。乃使尉屠睢平百越,废为君长,以其地为闽中郡。”可见并无对该说法的明确记载,只是明确了该地属闽中郡管辖。到汉初刘邦称帝后,中央政府正式将闽侯地区转变为实际管辖地,设立正式建制,归闽越国管辖,同时将闽越国的都城设在此处。据《淳熙三山志》载:“高帝五年(前202),封无诸为闽越王,王故地,都冶。”同时在《八闽通志》中也有类似记载:“汉高帝五年,封无诸王于此,是为闽越国,都冶。”
无诸去世后,闽越国地区发生叛乱,随后由汉武帝派兵平定叛乱。《闽都记》记载:“孝昭元始二年(2),闽越遗民自立冶县,属会稽南部都尉。”可知至西汉元始二年,此地正式建立县制,是为冶县,归会稽郡管辖。这是福建政区建制上出现的第一个县。《闽都记》记载:“光武建武二年(26),改冶县为侯官都尉,仍隶会稽。”侯官一名在东汉时出现,由于东汉时尉所北迁,留其下属侯官驻镇冶地,因此又称“东部侯官”或简称“侯官”,直至东汉建安元年(196)冶县正式改名侯官县。
晋南北朝时期,实行州、郡、县三级行政制度。据《晋书·地理志》记载,晋太康三年(282),闽地从建安郡划出部分地,又立晋安郡,晋安郡设立之后,侯官正式归其管辖。据《闽都记》记载:“晋太康三年,升侯官县为晋安郡,以严高为刺史,徙居今城,领安丰、新罗、广平、同安、侯官、罗江、晋安、温麻八县。”此说法在《八闽通志》和《淳熙三山志》中也得以证实,《八闽通志》记载:“晋太康三年,始以侯官、东安为晋安郡。”《淳熙三山志》中也记载:“晋太康三年,始以侯官为晋安郡。”随着归属建制的变化,侯官县这一时期在县域管辖范围和名称上发生变化。据《八闽通志》记载:“本汉侯官地,晋太康中,析置原丰县,属晋安郡”,“晋太康三年,升为晋安郡,领原丰,即今闽长乐、淮安、福清等县。侯官,即今侯官、古田、闽清、永福、福安县地”。可见此时,侯官县域被一分为二,分别是原丰和侯官,侯官所管辖的地区在西,原丰所管辖的地区在东。
开皇元年(581),隋朝建立。开皇九年(589),隋军南下灭陈,结束了南北朝长期对峙的局面,改东部侯官为原丰县。据《八闽通志》记载:“隋开皇十二年(592),改为闽县。”
秦、汉、晋、隋、唐以来,福州作为“八闽首府”,先后设治为闽中、东冶、建安、东都、闽州、长乐、闽县等。据《八闽通志》记载:“唐武德八年(625),置都督府,领泉、建、丰三州,贞观初废丰州,并入泉州,景云二年(711)改泉州为闽州都督府,开元十三年(725)改为福州都督府。”至此,到唐开元十三年,福州都督府正式设立。这是“福州”定名的最早年份。宋代以后,几经更名,于恭宗德祜二年(1276),曾作为南宋流亡朝廷的临时首都,升名为福安府。元代仍改称福州府,福州的城名才稳定下来,一直沿用至今。在福州治下的闽县于唐武德六年(623)再次析置出侯官县,县治在州城西南面,即今天闽侯县上街镇侯官村。唐贞观五年(631),侯官再次并入闽县。随后在唐朝时期,闽县与侯官县多次析出合并,最终,闽县与侯官县的设署均归福州直辖。这奠定了闽侯作为“八闽首邑”的基础。
宋代,闽县再次分出怀安县。直至明朝,怀安县并入侯官县。此后直至民国前,闽县、侯官县并存格局基本稳定。民国二年(1913),闽、侯官两县合并,定名为闽侯县。民国三十三年(1944),为纪念林森,闽侯县改名为林森县。新中国成立后,1950年林森县复名为闽侯县。1958年,闽侯县由福州市管辖。1970年至1973年,闽侯县改由莆田管辖。1973年至今,闽侯县由福州市管辖。
二、“侯官”的史迹图景:山海形胜
独特的生态环境,漫长的历史演进赋予闽侯这片土地源远流长的文化精神遗产,遗留下数量丰富、类型各异的物质与非物质文化瑰宝。
1、海史掠影,追寻海洋文明。
东海之滨,闽在海中,海以滋养万物,造福万物,闽人的生命与海洋息息相关。最初,海洋孕育了闽人的生命。闽海交界处的闽侯县昙石山遗址,发现了最早期古先民的遗迹,用于捕捞的渔网坠具陶石坠、由大海蛎壳制成的蚌壳双孔耜,厚达3米的蛤蜊壳、贝耜堆积层,五千年前的古先民们依海为生,以石、贝为生产生活用具,从事着猎捕生产。此后,闽人山行水处,以船为车,以楫为马,享舟船之利,海洋更加自然地流入了闽人的生活。东汉时期,闽地成为海外交通和贸易的重要口岸,在冶都始设东冶港,“旧交趾七郡”贡献转运皆途经于此,乃至汉晋,形成专门对外交往和贸易的“建安海道”。三国时,吴国大力发展造船和海上运输,侯官成为吴国的船业中心,闽商乘着温麻船、五会船和五帆船,装载着物资万斛以上,积极地与海外文明进行贸易往来,可谓“舟舶继路,商使交属”。唐以后,福州港成为三大贸易港口和重要造船基地之一,已经可造“千斛大舟”,鉴真东渡日本之舟便是购于福州。为进一步发展海上交通与贸易,闽王王审知下令凿除闽北黄崎海道之巨石,开辟甘棠港,自此船舶往来如织,“货物充斥,填郊盈郭。商贾拥挤,摩肩击毂”,引起国际贸易繁盛,海运蒸蒸日上。海港兴盛,海路畅通,造船技术亦与日俱增。宋元之后,形如鱼尾骨的“福船”遂得以问世,这种船“上平如衡,下侧如刀”“高大如城,吃水一丈一二尺”,足以到达更广袤的海洋。
明清以后,受到海禁政策限制,造船航海业虽呈消弭之势,闽人仍凭其舟船之力,积极地向海外寻找出路。明末起,闽人就已规模化地走上台湾岛,在台湾收复且纳入福建行政管辖后,闽人更是在合法条件下大规模入台,至乾隆光绪年间,闽人迁台呈现出新的高潮。如今,东南地各地皆布满闽之移民。
2、山野遗珍,传承耕读记忆。
负山面海的闽地,既由海生养,亦蒙山野之利。山中的闽人以耕养读,以读馈耕,且数千年延续不断。古往今来,闽士辈出,遗留下了一个个耕读文明的履痕。早在新石器时代的昙石山时期,闽族先人就已经出现原始的耒耕农业,黄土仑遗址中出土了鼓形器物,用以祭祀崇拜掌管农事的神灵,农耕已然占据闽人生活。农耕兴盛之下,好学之风渐起。闽越考古出土了大量瓦板,印文多字,有被隶定为“闽”之初文的“虫”字,更有“万岁未央”和虎凤纹“万岁”瓦当等。西晋末年衣冠之家南渡,昌国郡太守阮弥之到闽始设学校,晋平太守虞愿在郡立学堂,教子弟,在历朝官员的教化兴学下,闽教旧俗渐移,文教渐兴。唐以后,官学教育体系逐渐趋向完整,除设四门学以外,各处广设庠序,使州有州学,县有县学,向学之风转向科举,呈“俊造相望,廉秀特盛”之景。官学昌盛之余,精舍、书舍、乡校、家塾、学堂、书院、义学等私学也相继全面盛开,官私一体,闽地科举人才济济。侯官凤山书院、陶南书院、文山书院等培育出代代文人贤士,两宋时期闽中进士者2000余人达全国之最,成为无可争议的人才荟萃之奥区。位于闽侯青口镇大义村的“如意状”墓群中葬有陈叔刚、陈叔绍等九位进士,中有八人官居四品以上,可谓“四世九登黄甲,一门八授豸冠”,一门显贵,家声冠闽,被冠以九条金带;尚干镇明代大中大夫林豫斋墓,墓前石坊刻有“恩荣”和“两平盐政”;清代进士陈璧,历任内阁中书、御史、大仆寺少卿、顺天知府等职,其故居群位于南通镇,至今保存良好。勤耕立家,耕读传家,宗祠是供奉祖先或先贤之场所,为后世子孙族人传家、维系之核心。南屿镇的林宗祠为六朝大老林春泽家祠,官南京刑部郎中、贵州程番知府,其子、孙分别授官户部右侍郎和工部右侍郎。祠堂内重塑三人身着朝服坐像,梁悬木匾“翠旗衍秀”。南通镇江山陈氏支祠为侯官人陈烈首倡,其人性孝,讲究道德修养,重视读书静养工夫,在家乡建翁山书院,执教讲学,从者数百人,取名“江山第一楼”。
三、“侯官”的精神图腾:山海交融
我们所熟知的林则徐、严复、方声洞、刘步蟾、林觉民、陈梦雷、沈葆桢等大批名人均为侯官或闽县人。自古以来,闽侯盛行崇文重教之风,孕育了无数文人才子、革命先驱,他们对社会作出了积极贡献,被载入史册,为后人所传颂,形成了代表耕读文明的“保家卫国,舍生取义”的爱国情怀,代表海洋文明的“积极进取,敢为人先”的开拓精神,山海交融下的“重文兴教,务实笃行”的人文思想。
1、“家国情怀”的爱国主义精神。
传统士大夫忠义两全,南宋后期名臣陈德才兼备、文武双全,带兵大捷于宋金两淮交战中,是为一代抗金名士;明嘉靖兵部尚书张经多次歼灭倭寇,保沿海安宁,取得“军兴以来东南战功第一”;明朝末年士大夫曹学佺志节坚贞,明朝灭亡后在福建组织抗清活动,兵败后留下“生前单管笔,死后一条绳”之绝笔联,以身许国。
近代以来,侯官人继承先人遗风,精忠报国,舍小家保大家。“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林则徐开眼看世界,是近代首倡海防和海军建设思想的先驱,深知“制炮必求极利,造船必求极坚”;其女婿沈葆桢以船政兴国,勤廉自许,打造海军基地,自造蒸汽舰船,兴办船政学堂、派遣青年留洋,对中国近代海防贡献突出,也为守御经略台湾奠定基础。海军英才侯官人林履中、刘步蟾、林永升、林泰曾(林则徐胞弟孙子)等赴欧学成归国,成为中国最早的一批海军军官,任职北洋水师,管带舰艇,在中日甲午海战中驱敌守土,坚守阵地,奋勇抵抗至最后,壮烈殉国。
民族危亡之际,侯官人亦舍身维护民族国家的利益,奔走探寻振兴强国之道。“戊戌六君子”之一林旭积极推动维新变法运动,参与新政,为保维新,身先士卒,英勇就义,时年23岁,是为六君子中最年轻的一位,且未留下后嗣;为图变法革命,黄花岗起义前林觉民写下诀别信《与妻书》,“以天下人为念,当亦乐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也”,句句衷肠,心系天下,舍身就义;方声洞留下绝笔信《禀父书》,“父亲大人,儿死矣,惟累大人吃苦,弟妹缺衣食耳。然大有补于全国同胞也。大罪乞恕之”,字字出肺腑,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终成仁蹈义;方声洞、方君瑛、方声涛家族同辈中有六人都加入了中国同盟会,投身革命,“举族赴义”。
工人运动的先驱林祥谦,领导二七大罢工,不畏强暴,宁死不屈,惨遭杀害,推动无产阶级站上历史舞台;侯官先后有数百名革命烈士牺牲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的战场上,保境安民……士无显晦,皆由爱国而申其怀抱,因忠贞而寿诸篇简,故其精魂不灭,英风长在。
2、“开拓进取”的改革先锋精神。
明清两代均与琉球建立着长期的贡属关系,侯官人齐鲲、林鸿年、赵新(清末名臣梁章钜女婿)曾先后任“册封使”出使琉球进行考察访问,活跃了海上商业贸易,增强了对外经济交流。在晚清近代变革创新的浪潮中,侯官人勇向潮头立。林则徐敢为天下先,超越了传统儒家士大夫的思维定式,“兼听并观”,广泛探索了解国外文化和技术,积极推动学习和翻译西方知识,培养出了冯桂芬等一批“洋务运动”的生力军;近代“陆军之父”曾宗彦曾上书主张改革军事,学习西法,训练新军。福建船政学子严复留学英国,留心考察西方社会制度,翻译西学名著启蒙振疲,先后任北京大学与复旦公学校长,“兼收并蓄,广纳众流”,改革旧式高等学堂。林白水大力倡导白话文,创办近代报刊,主张“新闻记者应该说人话,不说鬼话;应该说真话,不说假话”,笔挟风雷、刚正不阿、醒民救国,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鼓与呼,开中国新闻事业发展一代风气之先;其胞妹林宗素亦是力主并争取女权的倡导者,极力宣传民主平等思想,为中国女权运动的先锋……侯官人始终保持对理想信念的激情和执着,不仅是一个人在战斗,更是聚成群体,自觉担当,坚定自励,精神长存。
3、“崇文重教”的人文主义精神。
随着福建经济的开发,到唐宋年间,文教兴盛,主政闽中者大力施行教化与兴学活动,终唐之世,闽中计有56人,侯官人近半,有唐朝翰林院崇文馆大校书黄璞“一门五学士”的盛况;宋初,侯官官学私学并举,更有侯官人陈襄、陈烈、周希孟、郑穆并称“海滨四先生”,倡导儒学,推崇心性,开宋代新儒学之先声,为后来的理学导夫先路。明清时期,朝廷继续倡导儒家传统教育,侯官县学、书院不断发展,培养出一批优秀科举人才,闽县、侯官县作为省城倚郭之县,中科第者尤众,因有“科举之城”的美誉;明代闽县濂浦林氏家族,“七科八进士、三代五尚书”、“三世为祭酒”;侯官曾氏,自曾晖春后,一门“四世七进士”;郑鹏程家族“四世五进士三翰林”;清代闽县叶氏,自叶观国后出现“六世八翰林十二进士”的奇观……人才济济,不胜枚举。
近代以来,思想革新,教育转型,侯官重教崇学之风不败,人文依旧鼎盛。“译才并世数严林”,翻译家严复、林纾通过商务印书馆分别出版《天演论》和《巴黎茶花女遗事》等西学著作,于翻译中寄托启牖民智的抱负;新文化运动中,商务印书馆创刊《法政杂志》,林觉民的堂兄林长民参与了创办与编辑,林长民曾从教于林纾与林白水,学习国学、西学与新学,开明的教育观念也深刻影响了林家的后代。林长民之女林徽因担任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文学杂志》的编委之一,也是该杂志的主要撰稿人。此外,心理学家、翻译家唐钺担任过《教育杂志》的主编,他们共同促进了我国文化传播与教育事业现代化。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近现代福州人才辈出,陈宝琛的教育思想、教育实践亦功不可没,心系闽省新式教育发展,其妻王眉寿也在福州开创女学,倡导女子教育,开拓了福建现代女子教育事业的先河。
千百年来,侯官人杰地灵,文化名人辈出,璀璨夺目、流芳千古,一代代侯官人在与国家发展同频共振中一次次铸就辉煌。峥嵘岁月,风雨兼程,侯官与时代同呼吸,与民族共命运,栉风沐雨,弦歌不辍,砥砺深耕,笃行致远,育栋梁之材,在与时代的同频共振中,书写属于侯官的光辉华章。
(本文原载于《炎黄纵横》杂志2024年第6期,作者为福建师范大学社会历史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