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 瓷 的 眼 睛
景 艳
从山合窑、九龙窑到六墩窑,沿着那些碎瓷的指引,仿佛经历了从五代到宋元的穿越。来自亘古的风,将落叶卷起又放下,草蔓中露出点点青亮,像善睐的明眸,在泥土的呼吸间,用目光说话。我没有想到,在名叫松溪的这个县城,会开启这样一段心情跌宕的“探险”,会撩起缕缕关于青瓷的美好情愫。
一
道路平坦人稀。路旁开满了五颜六色的格桑花,娉婷娇柔, 娴雅静好,仿若跳月的纤阿,在微风中裙袂轻旋。乡野阡陌陡生灵秀,万般风情。我们此行的目标是五代时期的山合窑。
史料记载,早在新石器时期,松溪先民已开始制作和使用陶器。在松溪两岸河谷及丘陵地带,曾发现大量陶制生活用品和生产工具,包括碗、罐、盂、釜原始青瓷以及陶纺轮、网坠等。晚唐五代时期,闽浙交界处的松溪地区是闽国、吴越、南唐地方政权争夺的地盘,接连遭受战争的波及,也由此打开了与周边的通道。彼时,不远处的浙江龙泉窑蓬勃兴起,受制于规模和交通的限制,正需要周遭生产力的加持。山合窑大概就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下发展起来的。由于之前才领略过景德镇瓷都的盛况,我以为这个堆积分布面积达一千多平方米的窑址也会有类似的场面。
九龙窑青瓷制作技艺(朱建斌 摄,下同)
车在一处村舍前停了下来。县博物馆兰馆长带着我和那位名叫慧的复旦大学考古专业博士生徒步转向了左后方的山道。但见落叶铺陈、草木恣生,一看就是人迹鲜至。不过百十米便到了, 但除了道旁的碑和告示、山包和遮天蔽日的草木,连条羊肠小道都看不到。兰馆长如“开疆拓土”般在前面披荆斩棘。带刺的枝条时不时地勾住衣角,锋利的茅草冷不丁地划出血痕。更糟心的是那些久不见荤腥的蚊子,稍一愣神,便会在裸露的皮肤上盖上黑压压的一层。就在我手忙脚乱地与那些蚊虫兵团作战的时候, 慧忽然俯身从脚下扒拉出一块碎瓷来,惊喜地说:“有了,应该就是这里了。”好生惊讶,她居然能从那几乎看不见落脚处的泥土里找到碎瓷,还没有忘记戴上雪白的手套!
说话当口,兰馆长已经爬上山包,告诉我们他站立的下方就是古窑口处,大约是看到我们身着裙装的狼狈样,没有招呼我们上去,说下次带好装备再来。因为品相不够,慧放下了手中的碎瓷。兰馆长的胳膊上有两道清晰的血痕,他说,对文物最好的保护方式就是在没有万全处置措施之前让它以原始的状态留存在原来的环境中。
此时,我不由地想到了景德镇的碎瓷。原本是残片的它们,要么被修复,在博物馆的展示厅中气宇轩昂;要么在生活场景里,被匠心独运组合成为了图案、花墙、艺术品,甚至是宫殿本身。五颜六色的碎瓷在那座城市里是绝对的主角,热烈而恣意地张扬,在众星捧月般的目光里享受着属于自己的高光。而松溪, 却有这么多的碎瓷以另外一种近乎视而不见的方式存在于这座小城里。谁也不能否认,它们是现实生活中大多数民窑最普遍真实的状态。
二
接下来的行程是六墩窑。它掩藏在斜坡竹林之间,松溪通往浙江庆元的县道从中横穿,将其一切两半。开放的地理位置让我们毫不费力地就可以看到厚厚的瓷片堆积层。泥土与碎瓷穿插交叠,野草从缝隙间长出,偶尔几只蚯蚓弹蹦而出,将我们的视线带入更深的地方。慧告诉我,在考古学家的眼中, 瓷器有口有底才是好品相,根据口底可以修复还原。听考古专家解读瓷片本身传递的信息密码,就像经由瓷的眼睛与历史对视。那些胎体、釉色、式样不仅反映出当时的制瓷工艺,也折射出它所处年代的特征、社会经济状态、审美的标准,甚至是一位手艺人当时的心境。
北宋末年,金兵灭辽侵入中原,宋室渡江南迁,北方各窑或停或关,中国的制瓷中心南移。延绵的战乱带来人口迁移,尤其是南宋末年,大批军民随幼帝流亡,很自然地会对生活用瓷提出大量需求。拥有丰富瓷土资源与水路交通便利的松溪自然不可能置身事外。经济繁荣、人口增加以及对外贸易的发展是松溪瓷器发展的助推器,反之,纷争骤起、战乱频仍或者人口外迁、需求减少是松溪制瓷业步入萧条的发端。到了明代,倭寇的袭扰和政府海禁政策的实行,松溪的窑火也渐渐黯淡。
一枚小小的青瓷残片静静地躺在手心里,厚胎厚釉素面无饰纹。慧说,这是典型的元代青瓷,和之前五代及宋代的薄胎多纹饰的风格大不相同。或许这就像敦煌壁画中唐与五代作品的区别――颠沛离乱时代的匠人画不出盛世中华的自由灵动与骄傲。
但这原本就是残次品的堆积,也和我们通常理解的地下文物不同。同样经历了千般筛糅和高温焖烧的它们,可能只是因为一点小小的疏忽就失去了流通价值,在出窑时被敲碎或被嫌弃于地表,经过岁月的淘洗,虽然仍具有一个时代的属性,但终究不可能代表一个时代登峰造极的工艺水准。
三
九龙窑(原名音为回场窑)传说曾有古窑13座,总面积达十多万平方米,因开工时“千声水碓传响林间,万缕窑烟环绕青山”的壮观景象好似九龙腾飞而得名。传说中西沙“华光礁一号”沉船、印度尼西亚爪哇宋代沉船打捞上来的类似珠光青瓷的瓷器就出自这里,而印证这一说法的是同船发现的底部有“吉”“张”铭文的瓷器。
九龙窑青瓷
传说约在五代末期,有张氏三兄弟自龙泉而来,发现松溪回场(音)一带为丘陵,有瓷土又临靠溪河,是建窑烧瓷的好地方,便引进了龙泉窑的工艺,采用托座碟烧等方法,以期出产精品瓷器。没有想到,由于瓷土质地粗糙等原因,烧制出来的瓷器并不能达到和龙泉相媲美的水准,于是他们决定因地制宜,以不拘一格、返璞归真的特色让它在民用瓷中发扬光大。也许是为了凸显原创,也许是为了拓展销路,他们在烧制第一炉的时候,在每个瓷具上都刻下了“张”字铭文,作为他们独一无二的辨识标志。
在松溪县博物馆的瓷器标本中,我在一个篦划纹瓷碗内底看到了那个不完全居中的“张”字,字迹工整谈不上美观,上缩下放并不像是大家工匠的手笔,明显是民窑生产的日用瓷器。
今天,许多人试图从与官窑的渊源中去发掘松溪青瓷的身价,从远洋沉船及外国人的赞美声去考证它的精美和影响力。但我认为更为重要的是松溪的青瓷曾经在百姓的生活中占据如此重要的地位,它们曾经由内河河道从松溪沿江入海。万古流芳的不仅仅只有“类冰似玉,千峰翠色”的珠光青瓷,让更多老百姓用上了原本流转于上层精英社会的瓷具才是一个社会文明程度的真正体现。
绘画的人都知道,青色与赭石是青绿山水最协调的搭档, 一个是树木花草的基调,一个是大地泥土的底色。青色的包容性就像民窑,自带平凡的随性与宽容,允许试错,接受不完美的自由。
日本陶瓷考古学家坂进隆夫曾这样夸赞一枚松溪窑产的青瓷莲花盘:“刻画的莲花纹图案,具有朴素无华、一尘不染的清高之美。欣赏此盘,令人联想到闽北初夏的山水风光。为了向移居南洋群岛的同胞们传达故国之情,宋代陶工们把盘里的莲花描绘得多么生机盎然。”他夸的何止是工艺,分明重在赞颂人心。就像童宾为铸龙缸以骨作薪,镆铘以血肉之躯祭宝剑,情感的倾注才能将涅槃的烈焰化作飞升的阶梯,敦厚低调的青瓷才会拥有清澈又高傲的灵魂。
在以九龙之名复建的新窑旁,我看到了绽放绚丽花朵的黑瓷建盏,看到了轻薄通透的白瓷,看到了行云流水的书法与青花完美结合的技艺……我知道工艺的追求永无止境,时代的阶梯不断跃升。只是在凝视漫山遍野的碎瓷时,内心会升起一个小小的愿望,有那么一天、有那么一个充满独特性的创意设计,可以让我们共同回溯历史的长河,完整地聆听一曲属于松溪和百姓的歌谣。
以井水溪、水江水和海水融合的交响,是碎瓷眼中的深情。读懂了它,就读懂了生活和自然,就读懂了一座小城的前世今生。
(原载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旅游景区•松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