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宜楼：土楼之王
马 乔
早听说华安大地土楼群中的二宜楼是土楼中的王子，我这次造访华安岂能船过水无痕！我想一览其王子风度，并探寻其成为王子的秘密。
二宜楼全景
从外表上看，二宜楼与其他圆形土楼脱胎于一个模子，亦是夯土为墙，围圆而成，高三四层，有16个单元，专供家族成员居住。待深度体察后才发现，这座二宜楼，绝不是表面看到的那么简单。先看二宜楼楼名，一般认为其含义为：宜山宜水，宜家宜室。如果只是这样解读二宜楼，有些失之于肤浅之嫌疑。二宜楼这三个字，其实是这座土楼的建造纲领、家族遵循的戒律、家族兴旺传承的法宝、巍巍土楼的灵魂。
“二宜”两字典出《诗经·周南·桃夭》“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当年的建楼者蒋士熊为土楼起名时，将“宜其室家”化用为“二宜”，赋予其“宜兄宜弟”家族和睦之意，又规划出“宜居宜守”的原则。这种双关命名法，在楼门楹联“宜兄宜弟义方有训，美奂美轮肯构重光”中可得到印证——上联强调伦理秩序，下联赞美建筑形制，对土楼形成精神与物质的双重庇护。2016年，在意大利米兰，二宜楼获得一次举行建筑设计展台的露脸机会，当全息投影技术把“二宜楼”楼体结构分解成若干部分展示时，西方学者惊叹：“这哪里是家族堡垒，分明是用土木写就的哲学论著。”评价之高让人深感意外，细品之后又何尝不是实至名归！
二宜楼内景
蒋士熊定下建楼纲领后，整个土楼的建造过程自始至终都围绕“二宜”两字进行。即便在蒋士熊离世之后，其子孙续建土楼时，也不敢偏差纲领规制分毫。
通常情况下，圆形土楼楼内居家单元都以通廊式结构串联各家各户，二宜楼却实行单元式为主、通廊式为辅的形制。楼内除4个公共单元外，还有12个独立单元，三楼以下各单元之间不互通，只在顶楼设有通廊（各单元在进入通廊处各设有一个门，只在必要时开启，平时关闭上闩）。为方便相邻方之间的联系，
在各单元相邻的一面墙上留有葫芦形传声孔，比现代对讲机更早实现“远亲不如近邻”的沟通效果。这种建筑形制的优点在于既有利于居者保有私密空间，又为必要时的互动留下可环行的通道（特别有利于在抵御外来威胁时的互相支援）。
建楼者在许多人想象不到的细节处贯彻“二宜”纲领。单元内部的螺旋楼梯每级高15厘米，恰好契合闽南人平均步幅；扶手榫卯处的凹槽可卡住油灯底座，夜间上下楼有灯关照，不至于踏空；灯台嵌入墙内，分为油灯与蜡烛灯两种，我还注意到油灯有灯罩防风，置于靠外的地方时火不易被风吹灭；蜡烛无罩不能防
风，灯台就设置在靠里的风直吹不到处。比如，闽南人爱喝工夫茶，便在三楼前阳台的墙上辟出一个坑洞，设计成红泥小火炉，方便烧水泡茶。阁楼粮仓的地板留有环形气孔，秋季晾晒的柿子悬挂其间，穿堂风可使之自然完成脱水工序。四楼通廊上的窗户（也是射孔），设计成楔形，外窄内宽，两侧呈45度角，藏在这里的射手（或弓箭手）视野开阔，便于发现并射杀威胁者，而外头的敌人却射不中楼中的防御者。如此这般的宜家宜守设计还有许多。这些细节的叠加，让 1983年前来考察的德国建筑学家惊呼：“这是用身体丈量出来的建筑！”
二宜楼彩绘图案
再往深一层考量，不难发现楼内每户四层垂直单元，暗合“四时有序”——一层厨房应春生，二层仓储喻夏长，三层居室合秋收，四层瞭望台寓冬藏。72个通风孔与36眼排水沟组成“呼吸系统”，确保楼内四季恒温恒湿。2.53米厚的外墙可抵火炮攻击，内嵌的竹筋网格如同建筑经脉。顶层“隐通廊”外设射击孔72个，内设储物龛36个，攻防转换可在须臾之间完成。地下排水系统战时注
水即成护楼河，平时可灌溉周边百亩良田。这种“外刚内柔”的特质，果然在光绪年间的一次土匪围楼中经受住考验。据记载，这次土匪围困二宜楼持续月余，楼内凭借四层粮仓的300石存粮、双环井的活水供应，以及隐通廊的交叉火力网，最终不战而屈人之兵。历经此战，“二宜”之名更添了“宜攻宜守”新证。
主楼门额上的“二宜楼”三字本身还是文化密码的载体：采用颜体楷书书写，浑厚中见筋骨，暗喻家族刚柔并济；楠木匾额阴刻填金，金箔层数暗合“天九地六”之数（九层金箔喻天，六层桐油喻地）；匾额悬挂位置经三次校正，最终孕育出一个奇观：每年春分午时，阳光能同时照亮“二”与“宜”这两个字的第一笔。
更精妙的是门联设置：主门“二宜”匾下悬“派承三径”联，侧门挂“世保乔居”额，形成“名·源·愿”叙事序列。这种空间修辞学，让每个跨入门槛的族人，都在三步之间完成对家族渊源的温习。
300年来，“二宜楼”之名还衍生出若干独特的文化习俗：例如，家族有新生儿，须举办“双宜礼”，即在婴孩满月之日，由父母抱着环绕土楼行走两圈，寓意“承天地二宜之气”；又如，婚嫁实行“阴阳瓦”制度，新人需将刻有“宜”字的瓦片嵌入屋顶，男瓦阳刻，女瓦阴刻，合成“二宜”图腾；再如，举办葬仪时逝者的灵柩需经四层回廊环行，每层停留一刻，名之“环归仪”，象征“魂留祖厝”。诸如此类的习俗，都是一种文化的活态传承。这样的传承，让“二宜”楼名超越了建筑符号的意义，成为流淌在族人血液中的文化基因。
尤其让我感慨的是，300年前“二宜楼”的建设者就深谙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重要性。当年所谓的“宜山宜水”，不正是当代倡导的环境友好型社会和可持续发展观吗？不但造楼前就怀有这种初心，还在建造过程中秉承这一理念，将土楼建成环形结构，据测算这种楼形可减少30%能源消耗，达成生态之宜；楼内实施单元模块化设计与建造，这等于预留扩展空间，契合发展之宜；把土楼建成防御与生活系统可无缝切换的生活空间，这诠释的是应变之宜。如今，在圆形苍穹之下，用一道夯土围墙，守护着中国家族最质朴的生存理想——既有诗书传家的明月清风，也有直面乱世的铁骨铮铮。这或许就是“二宜”二字最深邃的隐喻：在永恒的矛盾中，寻得安身立命的平衡之道。
（本文原载于《走进“八闽旅游景区”·华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