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8-08 08:47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陈左洱

生我劬劳 欲报罔极

———陈汝惠逝世15周年怀思



1987年早春陈佐洱和父亲在福建中新社宿舍


父亲陈汝惠逝世15周年了。“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父亲是中国千百万知识分子中的普通一员。老家在上海宝山,10岁时爷爷去世,年长10岁的大伯陈伯吹挑起了六口之家的重担,小学毕业就当了家庭教师,边教书边写作。而后五弟(即我的父亲)也步后尘,15岁从吃饭不要钱的乡村初等师范毕业当了小学教师,同时插班攻读高等师范,17岁就蹐入上海立德中学教书。兄弟俩年轻时就以锦绣文章闻名上海滩,大伯先后被北新书局、中华书局聘任编辑,逐渐成为有“中国安徒生”之称的儿童文学作家。父亲则是抗战时期上海“孤岛文学”的活跃作家,著有《女难》《淡水》《死的胜利》等小说和大量杂文,他的人生理想是“要叫爱永远在人类的命运里光耀着”。 

1945年8月抗战胜利,父亲起草并组织印发了《告上海市民书》,百万市民争相传阅。1947年在国民党与三青团党团合并前夕,他拒绝高官厚禄利诱,公开登报声明退出三青团。之后,在中共地下党领导下创办了上海市江湾中学,推行进步教学,资助师生投奔解放区,积极迎接解放。1948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他的教育学论著《父母与子女》,被大夏大学破格聘为教育系副教授。新中国成立伊始,第一任教育部部长马叙伦先生把父亲介绍给新上任的厦门大学校长、经济学家王亚南,转而南下任教。

父亲一辈子当教师,热爱这个神圣的职业,热爱工作和生活了30余年的厦门大学。他虽然没有什么突出的贡献,但勤恳,愿意学习和进步,与人为善。上世纪50年代,是家父人生中最美好的时期,除了大量教学科研活动和社会活动,几乎每年都有一篇以上有分量的论文在《学报》发表,散见于全国、省、市报刊上的文章更多,这期间他还带领教研室的同事主编了中国第一部《高等学校教育学讲义》。

在此之前,他的中青年时期,经历的是一场又一场惊心动魄的战争,日本宪兵上门抄家、张榜悬赏抓捕他,国民党当局上海警察局长毛森把他列入秘密追杀黑名单,连婚恋、成家、生子,也都在颠沛流离的动荡中度过。我清楚记得1949年上海解放的那天早晨,他终于回到家,喜形于色地打了一个又一个电话,和亲戚朋友们相互庆祝、欢呼“解放了,上海解放了!”然后带我上霞飞路,观赏整整齐齐露宿在街头的人民解放军,啧啧赞不绝口。

我自幼视父亲为慈父、导师和挚友。我最早接触到的中外名著梗概,都是每天早晨钻进他的被窝里,以不讲一段故事我就不起床、他也睡不成觉(时值他在《正言报》社兼职,上夜班)的方式获得的;后来又是他借助厦大图书馆让我读到了这些原著以及更多的名著。他手把手地教我写作。我13岁在福建省文联刊物《园地》上发表了处女作散文,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有一次我问父亲:“作家是否就是最会讲故事的人?”父亲似乎认为我悟到了一点真谛,欣喜地拍拍我的头。

家庭最愉快的时光是一家人围坐着,边吃晚饭边海阔天空地漫谈。父母亲都是学教育学的,擅长正面教育,从不打骂,如果儿女对父母的批评提抗辩,他则和颜悦色地听着,然后引导民主讨论,总能以理服人。

经过了“文革”的摧残浩劫之后,他晚年感恩邓小平同志。上世纪80年代初,苏小明的《军港之夜》流行。有一次,当他听到“海浪把战舰轻轻地摇,年青的水兵头枕着波涛,睡梦中露出甜美的微笑。”好像想起自己已经结束长长的恶梦,错案获纠,终于能够安心地闭目养神乃至无忧无虑入睡了,竟热泪盈眶,直呼小平同志,向北方鞠躬,感谢获得第二次解放。

上世纪90年代初,他已从厦门大学高等教育研究所退休,我接他和母亲来北京同住。20年极左路线制造的冤假错案、10年学术研究成果被剽窃并被欺压的一连串遭遇使他过早衰老健忘,开始痴呆。他去楼道里倒垃圾往回走会找不到家门。但他没有忘记儿子正代表国家参与与英国谈判收回香港的大事。深更半夜,儿子还没回家,他就偻着腰坚持守门。那天,我回到海淀区翠微北里的家,早过了电梯运行时间,楼道漆黑,摸索着墙壁上楼,掏钥匙打开家门,看见灯光下白发苍苍的老父亲正坐在对着大门的沙发椅上。他慈蔼地端详着我,用我童年时就熟悉的语调,重复一句话:“英国是老狐狸,要当心。”

我一身的疲劳顿消,脑海里浮现出少年时合家围坐的情景,父亲和我们弟兄仨高谈阔论,兴致勃勃地引导我们演习逻辑推理,执著地探求真理。还有,记起我参加厦门市中学生演讲比赛前夕,父亲一句一句辅导我如何咬文断句、比画手势。那时的父亲,恐怕想不到,他倾注心血培养的儿子40年后能在钓鱼台国宾馆的谈判桌前为国家效力。

1998年8月底,我从紧张筹备澳门回归的南方回京,特意在杭州小停,看望已迁居二弟处的父亲。我从饭店里带了几个菜到家,和他一起午饭,他已经不爱说话,但脑子清醒。我向他说起:自己小的时候,你曾经赞同我说作家就是最会讲故事的人。你给我讲过很多很多故事,你也写过很多很多故事,有给大人们看的,有给孩子们看的。……他听到这里,流泪了。我说我以后从岗位上退休了,也学你和大伯,再写作。他一面哭,一面连连点头。

一周后,我接到了父亲突然逝世的噩耗。生老病死本是生命规律,人之常情。而逝后还被纪念,倒是值得欣慰,弥足珍贵。2008年10月25日,在家父逝世10周年之际,厦门大学人文学院、高等教育学院和海外教育学院联合举办《陈汝惠教授创作与学术研究研讨会》。厦门大学校长朱崇实在讲话中说,陈汝惠这样的知识分子形象是厦大的骄傲:“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形象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这样的知识分子谦虚、礼让、宽厚、仁爱,他对学生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有加,关怀备至,对同事、对朋友肝胆相照、赤诚一片。为人平和彬彬有礼,但文字犀利、思想深刻,在上海‘孤岛’时期,他以满腔的爱国热情,对敌人的无比仇恨,以笔代枪,创作了大量作品,这些作品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刺向敌人。我感觉厦大有这样的知识分子形象,是厦门大学的骄傲。”

2005年1月,上海社科院出版社出版了《陈汝惠文集》,2009年4月,中共党史出版社出版《陈汝惠:现代作家、高等教育家》一书,国务委员陈至立为其题写书名。2012年1月16日《文艺报》发表了一个“怀念陈汝惠先生”专版的文章。历史对他作出公正的、实事求是的评价,我们全家深感欣慰和感激。

我退休后,记住了曾对父亲做过要继续写作的承诺,把我在香港回归前的最后1208天,参加中英谈判中的亲历往事写成30余万字的回忆录《交接香港》。中文简、繁体字本已于去年分别出版并加印;英文译本也于今年5月参加今年的伦敦、法兰克福和美国国际书展。谨以此告慰先父在天之灵,让他含笑安息。

                                   2013.6.16父亲节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