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周立方
去年9月底,在多伦多接到福州家里的电话,说周立方女儿国珍急着找我,她爸爸瞩咐她,一定要找我商量“以后的事”。我一时不明白“以后的事”是何意,心里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7月底临行前,曾到协和医院探望老周。见他病情虽有反复,但精神尚好。我没说要外出一段时间,告别时,重重地握了他的手,说省炎黄文化研究会年底还将出几部书,到时会送来。老周一直牵挂研究会的工作,见到这些书会高兴起来的。离开才两个月,“以后的事”,该不会是“身后的事”?惶惶然,放下电话,当即挂老周手机,是国珍接的。只听到她几乎是用喊的声音,对她爸爸说我从国外挂电话来,向他问好。女儿把手机贴在他耳边,我们交谈了几句。老周声如游丝,时断时续,我不敢多说,只是一再宽慰他,一定会好起来的,等我回去后再去看望他。
但一切都晚了,没等回去,噩耗传来:10月24日,立方同志走了!
1985年夏天,我离开师大后,和老周成了同事。一个教书匠去做行政工作,开始时颇有些不适应。幸好班子里,所有人都比我年长,自然都成为新岗位上的老师。有意思的是,他们各具个性,却又相互包容。林子东思路清晰,高屋建瓴;潘伯庭思想敏锐,刚直坦率;周立方温文儒雅,大智若愚。个个似谦谦君子,不染常见“官气”。回想起来,那些年能安下心来开始新的工作,和班子里这个“小气候”不无关系。
老周是党组成员、秘书长,在单位里管的事多,接触的人也多,况且原在省委宣传部多年担任理论处长,熟悉社科界,大家都对他敬重有加。而他和人谈工作,总是放低姿态,用一种征询的口吻和你讨论,厚厚的镜片后透出温和的目光,即使和他初次见面的人,这个时候,都会想对他说些什么。谁来机关办事,他都笑脸相迎,初次见面的人,也像是多年熟悉的朋友。老周解放前读大学,参加地下党,从大学走向游击区,冒过风险,他想在人面前摆摆谱,使使小性子,也是有“资本”的。可他对这些都很淡然,从不提起过去。在你面前,总是一副敦厚谦恭的样子。一位地市退休多年的同志,见面时问起老周,一再说老周是个好人啊!
不同人有不同的个性,也有不同的作风。有的雷厉风行,有的润物无声,这本是各有优长可以互补的事。不过在一些人看来,前者“有气魄”,后者“书生气”。老周对此似乎不以为然。他不太习惯疾言厉色,一言九鼎。对人对事的耐心细致,考虑问题的缜密周全,让人叹服。一件事,到他那里,会从各个不同角度、不同层面条分缕析,让你从左边看看,再从右边瞧瞧。你提出的意见,他有不同看法,也少有直接表态,多半会说,按这么办,有什么有利的,又有什么不利的,还可考虑有个什么办法,长处是什么,短处在哪里……他的看法,有时常隐含在后一种意见里。只是不勉强你接受,而让你有更多的思考,更大的自由讨论空间。你要是接受了,也不会因意见不被采纳而不悦。相处时间久了,我慢慢琢磨,发觉时下人心多有浮躁,情绪化、粗鄙化日见其盛,老周的议事风格,不失为一服冷静剂,或许是不可缺少的。
上世纪80年代,伴随着思想解放,社科界十分活跃,各个领域都出现空前的繁荣景象。老周不仅亲身参与许多学术社团的恢复和创建,更从80年代后期起,逐渐介入了民俗学的活动,直到卸任后的最初几年,还投身其间,前后长达十年之久。在这期间撰写的30多篇论文、调查报告,后来结集为《福建十年民俗调查》正式出版。在当前林林总总的学术著作中,也许它并不特别引人注意,但是,如果我们知道这些文章是老周于公事之余,挤出时间在家中挑灯伏案,是他在耄耋之年,在沿海、山区走村串户调查后写成的,我们就不能不对老周心存敬意。
由于一个特殊的机缘,老周后来又参加了客家民俗研究。在离休之后,连续五年,每年两个月左右时间,和法国远东学院汉学家劳格文博士等,远赴闽西山村进行客家文化调查。老周比劳格文年长20岁,劳格文尊他为父辈。老周把劳格文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路上给予许多照顾。劳格文后来在为《福建十年民俗调查》所作的序中,深情地说:“每当我想起他以及我们共同分享的一切,总会被一种父子之情深深地打动。而我之所以有这种感觉,是因为周立方先生把我当成他自己的孩子一样来看待”。老周和这位法国汉学家结下的忘年交,也是社科界的一段佳话。
1991年省炎黄文化研究会成立之后,老周以很高的热情,投入研究会的学术活动组织、领导工作。尽管研究会条件有限,但八闽文化、闽台文化、文化建设等多项研究还是陆续展开。最初那套“八闽文化研究丛书”,便是当年十几场地域文化系列研讨会的成果,其中凝聚老周多少心血,外人并不尽知。每一场研讨会,从论文征集、会议研讨到论文编选出版,至少要用一年时间。会议征文通知发出后,老周总要给每一位约稿对象打电话,进行落实。电话并不是都能找到人的,于是一遍、两遍、三遍……地打,他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记录了约稿的情况。在筹备一场关于闽台关系的研讨会时,了解到省博物院近年的考古有新的发现,当有助于闽台关系探讨的深化,老周很兴奋,马上联系了有关专家。但是,人家重要任务在身,常有外出,无法腾出时间参加研讨会。老周还不放弃,给他写一封信,开头一句说:“我是一位80岁的老人,今天给你写这封信……”,专家感动了。老周从未提起这件事,是这位专家在研讨会发言,先讲了接到这封信的心情时,大家才知道的。专家很感慨,说这场研讨会,他无论如何是不能不来的。
我们对老周的身体,也一直有些担心。他一有不适,都劝他到医院检查。但几次住院,老周都牵挂工作,有时还把人请到病房,商量论文的修改。其实,后来一些研究会的事,都尽量避免打扰他。老周不再操心,反而浑身不自在。有次对我说,大家都担心他的身体,不让他多做事,其实对身体他心里有数,不用担心,他这辈子一直做理论工作,喜欢这项工作,做这些事时,精神上很快乐。我理解老周的心情,事业早已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在家里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不是他想过的日子。我甚至想,那样的日子,可能还会把他憋出病来。
大家的心情很矛盾。直到老周一次突然晕眩送进医院后,觉得对他不能太“迁就”了。也大概从这个时候开始,老周家里人对他实行了严格的“管制”。他想看看材料,或是打电话谈工作,都会被劝阻,更别想出门参加会议。不过下楼散步是多年习惯,家里“管制”稍为宽松。老周下得楼来,慢慢踱出新村大门,一会儿不见了身影。他到公共电话亭打电话去了。想必当年地下活动时常要甩掉“尾巴”,今天对付这种“盯梢”是小事一桩。这是后来老周偷偷告诉我的。他讲这件事时,有一种孩童般愉悦的心情,这使我一直不忍心向他家里“告密”。
周立方的爱人退休前在省委党校工作,我们都叫她老刘。夫妻俩的恩爱,在远近是出了名的。老刘特别不放心老周参加会议,主要原因是老周喜欢发言,讲话好激动,而他的血压高,且曾晕眩过。有一次,老周不顾她的劝阻,执意要到外地参加一场研讨会。她打电话向我“诉苦”,说已经劝不住老周了,请我到时务必看住老周,不让他发言。老刘这种紧张的心情是有原因的。“小柳三家村”里,已有两家因为发言出了事。省委党校一位哲学教授,省社科院一位社会学所长,都是在两场会议的发言时,话未说完,突然倒下,最终抢救无效。两位都是我熟悉的朋友,我感到意外,也很难过。老刘的话提醒了我们,必须坚决防止这种意外的发生。我郑重其事地找老周,转达老刘的意见,并晓以厉害,约法三章———不在会上发言;有话会后交谈;会议自由参加。老周诺诺,我也就放了心。会议第一天上午,一切顺利。下午大会研讨,老周专注地听着大家的发言,不时作着笔记。上半场研讨结束,主持人宣布会间休息,不料话音刚落,老周倏地站起来,高声说道:“请大家等一下,我说几句”,便开始对上半场的研讨进行评论,好的是什么,不足的在哪里,希望下半场讨论得更好……他的声调越来越高。我不停地向他示意,请他停下来。他似乎没看到,或者看到了不以为意,仍然继续着自己的激情评论,“约法三章”早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老周去世时,我来不及为他送行。回福州后,想去他家里看望老刘。那天,到了“蓝山四季”老周家楼下,突然犹豫了。老刘中风偏瘫,行动不便,老周病重时,曾在家人的搀扶下到医院见了一面。现在,她还不知道一辈子相濡以沫的丈夫已经离去。家人两个多月来一直瞒着她,家中老周房间用品悉如生前布置,只怕年迈的她再也经不起巨大痛苦的打击。不久前,听国珍说,妈妈近来常痴痴地独自呆坐,沉默不语,不再像过去那样天天问起爸爸的病情。是她已有预感,明白并理解了孩子们的善意?或是她不愿意捅破这一切让残酷成为现实,宁愿生活在孩子们编织的这张梦中?我不知道,国珍也说不清楚。我感到自己话语的无力。犹豫之后,给国珍挂了电话,请她下楼,找个托词把我带来的东西带回家,照顾好妈妈。
附记
此文写于1月初,未及刊出,3月11日中午,老刘平静地走了。听国珍说,前一日,老人突然开了口,声音微弱又字字清楚:“他享福去了吧?我也要享福去了。”她直到临终还惦记着老周,想去陪着他。
每每忆及周立方同志,总会被他那温馨的家庭所感染。老周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