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音袅袅寄幽思
又是秋雨潇潇时节,厦门郊区梵天寺,古佛蔼蔼,香烟冉冉,梵音依依,风吹树影,一袭驼色袈裟飘然而来,窃以为法师又欣然来迎,待定神注视,却已缥缈无踪。呵,屈指一算,故人往生,转眼已是五载,虽人天永隔,但心息相通,竟一如法师在世之日。
结缘之初 已成莫逆
我与法师,初识于1968年春,那时正是文革期间,我滞留母校厦门大学等待毕业分配。一日,同窗友好颜立水先生邀我同游大轮山梵天寺,
我们沿田间小径蜿蜒而上,至半山腰,远远望见一年约五十的老者,头戴竹笠,身披短褂,脚穿草鞋,拿着叉子低着头,在拣牛粪,旁边跟着三头黄牛。立水将巴掌卷成筒状,用闽南话扬声叫道:
“当家师,有人客来了!”老僧往下一看,朗声回应:
“我把牛系好就来!”
这就是寺中的当家法师,法号厚学,他拉过牛鼻,将牛绳系于古树上,健步如飞地赶下山来,带我们到寺里破旧的斋堂,顾不得一身汗水淋漓,忙取暖壶倒开水泡茶,见那茶色莹黄鲜嫩,不像一般茶叶,我还未垂询法师,他已热情介绍:
“这是本寺特产。院子里有几株老桂,每年秋天,将桂花收下晾干,加冰糖密封起来,就成了桂花茶。”
抿一口清茶,果然花香袭人,余甘满口。在那人妖颠倒的年代,法师尚有如此淡定的情怀和与自然交融的雅趣,令我钦服!
是日中午,法师留膳,无非粗瓷大碗,山蔬野果。法师陶陶然,谈及梵天始建于隋朝,为八闽最古老的寺庙,原名兴教寺,有庵七十二,宋熙宁二年(公元1069年)改名梵天禅寺,朱熹曾题其法堂:“神光不灭,万古徽钦”。元代毁于火,明洪武十三年无为僧重修,有金光殿、天王殿、大雄宝殿、法堂、文公书院、仰止亭、魁星阁、钟鼓楼等建筑群落,气派恢弘,蔚为壮观。千年以往,高僧辈出,雅士云集,香烟不断。唐代黄蘖、慧日;五代道丕、观志;明代无为、法相;清代实韬、无疑;现代会泉、会机诸高僧名师,均先后主持该寺,弘一法师也曾云屐涉足,故尔梵天寺声名远播。1918年,军阀张树成纵火,殿堂焚烧大半。文革开始,幸存的古建筑又被破坏殆尽。说到此处,法师无限感伤。
说话间,厚学师提到寺庙后山上有紫阳书院,是后人为纪念当年在同安当主簿的大理学家朱熹而建的。
解放后曾任东海舰队司令、国家交通部长的彭德清将军,是同安新店人。解放前他在从事地下工作时被捕,潜逃出狱后,曾跑到梵天寺金刚宝殿,当时,就是厚学师为他敲掉脚铐,让他远走高飞,躲过敌人追捕的。但是法师对此大功淡然处之,极少提起。
问及法师家山何处,答曰厦门鼓浪屿,俗家姓洪,名德操,13岁出家,属童子僧。信马由缰,拉杂谈来,已是日影西斜。破庙握别,我与立水,已步出数十米,回头一望,犹见法师,拱手肃立,相送于山门之外。
积沙成塔 重修古刹
再与法师相见,已是1988年,我与新加坡华侨、同乡纪甲城夫妇同游梵天寺。法师年逾古稀,身披袈裟,手持念珠,慈眉善目,已非当年放牛模样。深深唱诺一声“阿弥陀佛”之后,法师相待依然是当年的桂花茶。只是法师居处,并非梵天本寺,而是位于古刹旧址之旁、昔日七十二庵堂之一的小庙龙山寺,庙里的佛殿连同功德堂,总共不足60平方米。问及别来境遇,法师款款道来——
文革间,有关部门拆掉金刚宝殿、大雄宝殿和天王殿旧基,占用梵天寺方圆40 多亩土地改建监狱。从此,古寺遭到彻底破坏。
法师又说,梵天寺信众遍及海内外,文革后,前来问津者源源不绝,也有檀越布施,诸如侨领陈嘉庚先生之侄孙陈文峰居士,出资修缮紫阳书院;纪甲城先生解囊重建山门等等。
“但毕竟旧时的梵天,如今已是高墙铁网,重门深锁,何年何月,才能古刹重兴、香火再续?”说罢,法师仰天长叹!
是年,因工作之需,我被调任市人大侨务外事委员会,分管侨、港、澳、台、外事、宗教、民族、旅游工作。上任之后,我即着手研究国家宗教政策和梵天寺历史沿革,又从调查中得知,自1980年以来,许多海外华人、港、澳、台、侨胞,迫切要求归还梵天寺旧址;历届人民代表、政协委员也多次提出议案或提案,要求尽快归还和修复梵天寺,以落实党的宗教政策。在各方的共同努力下,最终在旧址废墟上,重建起一座金碧辉煌的梵天寺。
在“重修梵天寺”的过程中,我与法师,有过许许多多难忘的交往,因此,我深深理解,对古寺的修复,最欣慰交加的人是法师,最操劳不尽、寐食不宁的人也是法师。新修后的梵天寺——是一座拥有金刚殿、天王殿、大雄宝殿、观音殿、法堂、钟鼓楼、两廊配殿以及周围配套设施等方圆144亩的宏伟建筑群,其间的一沙一石、一砖一瓦,莫不是法师无日无夜茹苦含辛化缘而来。
记得法师第一次出国到新加坡,乡亲们纷纷自愿解囊,一下子就集中了数十万坡币。因为捐款都是现金,法师怕丢失,每日出门,必再三叮嘱旅馆服务生:“我把钱放在枕头下,你要帮我照看好!”老人对这一份民众修庙款的呵护和珍重,由此可见一斑!
修复梵天寺的喜讯传出,海内外善信及广大妇孺百姓,无不举手加额奔走相告。凡来助缘者,少则三元五元,多则百万元以上,法师均一一汇集存入银行户头妥善管理,一丝一毫不敢疏忽。圆寂之后,留存银行的款项,还有一千多万!但法师每日饮食,千篇一律是粥饭就腐乳、破布籽和青菜;穿戴呢,只有上堂礼佛或做法会,才披上袈裟。平时,夏天一套苎麻衣褂,冬天一领棉布夹袍,往往洗得十分陈旧,分不清原色是灰是白,领口袖口破损,还打上补丁。腊月时节,有时寒流来袭,老人冻得耳红鼻紫,却始终舍不得买一件羊毛衣。有一回,一位香客看了心中不忍,送来一件新棉毛衫,老人对我说:“穿上它暖和多了,咳嗽也少了些!”言者欣欣然,闻者却心酸!
法师为修复大庙,完全置个人疾苦于度外,烈日一顶笠,雨天一把伞,无论寒冬炎暑,终日辗转工地上。无论巨细,事必躬亲。从停车场、公厕到山门拦路设卡等等看似微小办理起来却是万难的问题,一一锲而不舍地向上反映,直到解决为止。
坐而论道 感化世俗
从上世纪80年代末至法师圆寂前的15年间,春晨秋夕,时与法师过从中,除商讨修建梵天寺大小事宜及日常事务之外,我也有幸亲聆法师许多教诲,尤其是关于佛学的教义和人世的教化,从而丰富了我的人生,也给了我受用不尽的福慧和启迪。
法师的言谈,总是深入浅出。宗教工作是我的工作范围之一。有一回,我请教法师,什么是“菩提心”? 法师指着桌上的一盏莲花灯,缓缓地说:“如果有人提一盏灯,走到暗室去,将光明驱散黑暗,这个提灯的人,就是发菩提心的人。持这一份大光明炬的智心,就是菩提心!”
我又请教法师,凡人与菩萨有什么区别?法师答:“‘菩萨’二字是梵音,本义就是觉悟众生。一个发了菩提心的人,当下就可以尊称他为菩萨。是凡人还是菩萨,就看他是否发菩提心!”
随后,法师还与我交谈了佛教五宗——禅、教、律、密、净的教义和区别。听罢,我便有一种顿悟的感觉——其实,现实与空明、人间与神界,有一条道路可以相通,这条路,就是行善除恶。佛教的教义,应该也在于此。
老人还谈到“孝”——法师一向非常推崇孝道。他老人家虽自幼栖身佛门,但几十年间,从不忘母亲祭日。即使到了耄耋之年,每逢母祭日,他也都亲自设供祭拜。他说:
“古人把父母的恩德,比同天高地厚,人能孝顺父母,就是好人!一个人连父母都不孝敬,还能对国家‘忠’,对朋友‘义’吗?”
法师告诉我:
“人在初生之时,一刻也离不得父母;自三四岁至十四五岁,饥向父母要食,寒向父母要衣;做父母的见儿嬉则喜,见儿哭则忧;自己未曾吃饭,先怕孩子肚饥;自己未曾穿衣,先怕孩子寒冷。待到长大,为他延师教授。盼他立志成人,望他兴家治业。若是孩子有了疾病,父母日夜焦心。若是孩子远行,父母白日牵肠挂肚,夜晚睡梦难安。一生一世,经营计划,哪一件不是为儿女着想?及至儿女年长,父母也日渐衰老,如此深恩,急图报答,犹恐不及万一,作为儿女,能不及早孝顺吗?”
法师一席话,令我如醍醐灌顶,无论从为人子的立场,还是从为人母的角度,都受益深深。法师行道数十年,教化广泽苍生,在纯洁人世心灵,净化社会空气,弘扬传统美德诸多方面,发挥了常人难以取代的作用!
泉壤永隔 不尽哀思
法师虽身在空门,但心系民众。他每日看电视新闻,读报刊文件,又与社会各阶层接触频繁,因此,国内外大事,从两伊战争到美国双子星座被毁,从反法轮功邪教到反腐败斗争,从高峰决策到街谈巷议,他无不了然于心而且是非分明,见丑恶,则义愤填膺;见灾害,则求神祈天;见孤寡贫寒,则援之以臂;人有疑难,他为之排忧解难。因此,法师往往无暇顾及自己,有时一场大病下来,明明只剩游丝一线,过了几日,只要能勉强进餐,他又挣扎而起,为众生继续奔波。因此,法师在我心中,与死亡无缘!
2002年夏天,法师肺病转剧,饮食不佳,人也明显消瘦。七、八月间,我时时去同安看望,他心里事事明白,交谈间,依然思路清晰、言语有序。我总以为,不过是老人过分劳神、气脉不足所至,当无大碍,再三至嘱法师身边侍者,认真照顾老人就医服药,少让外界再来叨扰。九月秋风起,法师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在寺中人等一再劝说之下,法师才去住院。我再一次见到法师,是9月20日,在厦门中医院。当时我正准备公务出访,行前赶到病房,见法师气色红润,神情清朗,心中不胜欣慰。我告诉法师我将远行出差,待归来,再来陪他出院。法师点点头抬抬手,微笑着说:
“你放心去吧!不用挂心。”
然而没想到,这一别竟成了永诀!25日深夜,法师悄然圆寂于医院,享年85岁。在遥远的大洋彼岸,我以泪和墨,为厚学师写下了一副冠头联:
厚积德薄享受天涯作客痛哉斯人已乘黄鹤去;
学佛法济众生廿载相知悲矣吾师何日再归来。
异国来归,重游梵天,庙宇依旧、灵佛依旧,大轮山绚丽秋光依旧。然而,故人已逝,物是人非,只有古寺旁的双狮无言地诉说、诉说着历历往事;只有庙檐前的风铃轻轻地呼唤、呼唤着法师魂兮归来!